顾曦月走向自家马车,萧邺跟在她后头走过去,上马前,又冲着柳云溪的方向拱手拜了拜。
柳云溪点头示意,同二人告别。
初升的太阳从东方升起,阳光洒在身上,明亮中带着些温度。
面对着人影稀疏的大道,她驻足在原地,任清风拂过鬓边的长发,散去了心中淡淡的忧伤。
车辙声,人行马蹄声从耳边拂过,柳云溪平复了心情,坐上马车回府。
马车路过刑部,一墙之隔内,是刑部大牢。
沉稳的脚步声踏进气氛死寂的地牢,连日来已经处死了多名死囚,原先牢房中还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哀嚎,到今日只剩下安静到足以把人吞没的窒息感。
牢中来了难以见到的面孔,狱卒和死囚都屏住呼吸,在少年的威压下,话都不多说一句。
少年的脚步没有片刻停留,径直走到了沈晏的牢房前。
“听说你要见我的王妃?”
听到故人的声音,沈晏因为疼痛而渐渐麻痹的知觉顿时苏醒过来。
他身上的伤只是简单的上药包扎,几日来都有人给他换药,可伤势太重,牢房又阴暗肮脏,不是适合养伤的地方,勉强支撑几日,到今天,伤口已经开始溃烂。
沈晏挣扎着往牢门前去,只站起来的一个动作,腰间的伤口崩裂开,顿时染透了他的囚服。
痛死了,痛得快没有知觉。
和前世他被人所杀时,濒死前的痛几乎没有两样。
可他仍旧硬撑着质问对方:“怎么是你,你来这儿做什么,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我只想见柳云溪。”
少年站在门外,忍着怒意。
狱卒弓着腰开了门,他走进牢里,一脚把颤巍巍的沈晏踹在地上,叱骂男人的痴心妄想。
“都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你还妄想要见她?该不会以为她心软,见你临死前的狼狈样子,会念你一点好吧。”
后背撞在地上,沈晏脸色发白,几乎要疼昏过去,咬着唇才勉强保持清醒。
“与你无关。”
沈玉衡不该来的,可他还是来了。
他受不了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失去了一切,还要把他的娘子挂在嘴边上,好像多么深情似的。
曾经强大到足以支配他思想的沈晏,此刻佝偻着身体虚弱的连路边的蚂蚁都不如。沈玉衡不会踩他一脚,亲手弄死他,却要告诉他——
“我很庆幸她选择了我,若是你这般无情无义的人,只会摧残她,毁了她。”
沈晏不假思索的反驳:“你胡说,我很看重她,我绝不会——”
“你以为她前世是怎么死的?”少年冷漠的打断了他自以为是的辩解。
“你说什么?”
沈晏震惊的睁大了瞳孔。
“前世你享受着她对你的好,又傲慢的揣测她的用心,以此遮掩自己只享受好处,不愿付出的嘴脸。”
沈玉衡没有完全记起从前,只是在某个寻常的夜里,与枕边人夜话时,听了她近乎没有感情的平淡的叙述。
知道她受过的苦,吃过的痛,好像那些痛也落在他身上。
他想替她分担,可过去已成过去,她也已经放下。
只有眼前这个始作俑者还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天真自大的活在自己的妄想中,扮演一个拥有一切,又遗憾失去的帝王。
“你让一个没有头脑的蠢女人做了皇后,不过是为了自己省心,难道就没想过那柳依依会在背后对她下怎样的毒手?”
沈玉衡蔑视着眼前人,觉得他是这世间最可笑的蠢材。
“是柳依依杀了她……?”
沈晏不可置信的颤了下眼神。
“是你,是你的虚伪、胆怯和冷漠的纵容杀死了她,如今还有什么脸面让她来见你最后一面。”少年不留情面的戳穿了他的明知故问。
“不……不是我……”沈晏躲闪的眼神不敢与之对视。
他的心惊恐万分。
从未像现在这样,赤//裸裸的,直面自己的失败。
沈玉衡不耐烦的理了理袖口,语气平淡的:“你的手下已经把你的罪责交代了干净,顾祥夫妻被问斩,至于宫里的梅妃娘娘,听说最近安分的很,甚至都没有给你求过一次情。”
他所依靠的,无情将他抛弃。
他曾深爱的,转身选择背叛。
他动心过的美好,被他亲手摧毁。
算计了一辈子,贪求的一切,在瞬间成为泡影,什么都没有留下。
沈晏仰头倒下,身体的痛是那么明显,痛到他喉咙哽咽,发不出声音。眼睛充血,眼眶溢出的泪掺杂了血丝,仿佛要将他最后的生命流干。
“我过来是想告诉你,关于你的死期,父皇还在考虑。”
沈玉衡看着他的血泪,轻蔑的摇摇头,“但我有办法让他不必再考虑。”
惊恐,慌乱,憎恨,不安,数不清的思绪灌满了沈晏的头脑。
他曾经那样享受把别人的生死掌控在手中的优越感,如今自己成了待宰羔羊,才知不管往哪儿走都是悬崖,会有多绝望。
在他极力地想挣扎起身时,少年只是冷笑一声,逗趣般戏弄他。
“不如你猜猜,何时是你的死期。”
死亡的恐惧步步紧逼,仿佛一条套在脖子上的麻绳,一下下收紧,让他感到窒息,凌迟着他,让他饱受等死的折磨。
不久后,少年走出牢门,在狱卒的恭送声中远去。
沈晏僵硬的躺在地上,在闭塞的空间中,被死亡的恐惧掐紧喉咙,几乎要失去呼吸。
唯一自由的头脑,不受控制的回想那段最简单最安详的回忆。
在那里,柳云溪永远温柔的站在他身边,替他排忧解难,那时候,她是那样真挚的爱着他,而他,也在日复一日的伪装中,默默喜欢了她一下。
是他杀了她。
毁掉了唯一一个真心对他的人。
血泪模糊了他的眼睛,极度的后悔仿佛海啸一般将他的心脏淹没,所有的美好都不复存在。
同样的回忆,再想起来,只剩下酸涩的痛苦。
“呜呜呜……”
男人隐忍的哭泣声回荡在牢房中。
——
皇宫里,女人的哭声凄厉委屈。
皇后将皇帝堵在勤政殿中,哭着质问:“皇上,翊儿不知所踪,您为何不派人搜遍全城,反而另立储君?”
她一边抹着泪,跪到地上:“皇上,臣妾知道您厌弃了臣妾,但翊儿是您的嫡长子啊,您怎能对他如此无情。”
皇帝重重叹了口气,“皇后还有别的要说吗?”
皇后滔滔不绝:“那个沈晏杀了臣妾的哥哥,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臣妾的哥哥惨死在他手中,皇上为何还处死那个乱臣贼子,还叫他在狱中茍活,臣妾……臣妾失去两位至亲,生不如死啊。”
“皇后,朕自有朕的决断。”皇帝深深闭了下眼,稍微活动一下就感觉身体各处都有疼痛感涌上来。
自己承受了那么多痛,哪还有心思去体谅别人的难过。
“朕身负伤病,国不可一日无储君,沈翊是临阵逃脱也好,为人逼迫也好,在需要太子出来承担责任的时候,他不在,就别怪朕另择人选。”
“至于你的哥哥,他心里有什么盘算,你应该比朕更清楚。”
皇帝说着,不耐烦的撇开视线。
皇后眼神一晃,慌张的解释:“皇上,臣妾的哥哥他没有……”
“你该庆幸他是死在了沈晏手上,而不是朕来亲自处置。”
“皇上,您怎能如此绝情!”
“皇后不得放肆。”皇帝猛地站起来,早就为皇后不合礼仪的哭诉感到不满,厉声警告她。
“你若本本分分的做这个皇后,朕不会因为你哥哥的事牵连到你,但你若再为这些事纠缠不休,朕便不留情面了。”
皇后哭的眼睛都肿了,依旧换不来自己丈夫的一点怜惜。
看到皇帝的态度,她咽下了喉咙中的哭声,把头重重的在磕在了地上,“是,臣妾知罪。”
一段安静后,皇后失魂落魄的从勤政殿走出来。
迎面是黄德福端着汤药过来。
皇后眨了眨酸痛的眼睛,往前走了些,“黄德福,你端的是什么?”
“是皇上要吃的药。”
“怎么这药没多大味道?本宫记得皇上吃的药总有股散不去的苦味。”她抽泣一声,维持着皇后的仪态,要借着说话的从容遮掩掉房才在店中哭诉的丑态。
黄德福低着头应答:“那是从前的药了,这副药是太子刚奉给皇上的,不但效果好,而且药味很淡,听说是专门去民间找名医配的,就连太医看了也说是副好药。”
“太子?”皇后瞬间没了好脸色,“他倒是有心啊。”
听出话头不对,黄德福笑着说:“皇后娘娘,奴才要先进去给皇上送药了。”
“去吧。”皇后白了一眼。
当天下午,皇后宫里传唤了太医。
摒退宫人,皇后疑惑问:“太子送给皇上的那副药真的没有问题?”
太医跪在地上答话:“是,臣等都尽心检查过,那药性温,是用十几味草药调配成的,所以药效明显又不会有明显的副作用。只是……”
“说下去。”
“因为调配的草药种类很多,皇上平时的饮食就要更注意些,以免有与药性相冲的,会吃出问题来。”
皇后眼神一动,若有所思,“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
几日后。
皇帝批完奏折后,像寻常一样回到寝宫,这几日为着沈翊和沈晏的事,他没有去皇后或梅妃宫里,只独自歇在寝殿中。
今夜,皇后和梅妃的宫里各自都送来了糕点。
皇帝在两盘糕点中犹豫了一下,先尝了尝梅妃叫人送来的,又吃了一块皇后宫里送来的。
吃进口中只觉得美味,半夜时分却觉得腹中闷痛,难受的咳了两声,竟牵扯着浑身的旧伤都痛起来。
心脏急促跳动,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安静的夜里听不到一丝声响。
悠悠春风从窗外拂过,在外守夜的下人坐在院门前昏昏欲睡。
宽敞的房间里,落了床帐的床榻是一方温暖狭小的空间,榻上夫妻相拥,发丝交缠。
怀有身孕的柳云溪睡得极轻,外头传来一点声响便将她从浅眠中吵醒。
她烦躁的往被子里埋进去,抱在夫君后背的手拍拍他,声音朦胧的嘀咕:“外头什么声响,好吵。”
沈玉衡缓缓睁开眼,看到睡得不安稳的爱人,屈臂摸了摸她的头发,埋下脸去亲了亲她的额头。
撑起身子往外头听,的确有声音。
他伸手去摸床头的衣裳,尽量放轻动作,安抚困倦的爱人,“你睡就是,我去看看。”
穿了衣裳走去外头,打开院门就见到前院那儿亮起了灯火。
守夜的丫鬟匆匆回来禀报,正在门前见到了主子,忙说:“宫里的人来传话,说是……皇上驾崩了。”
前院是在准备丧服挂白。
沈玉衡摸了下额头,吩咐:“叫忙活的人声音小些,别打扰王妃休息,再者,主院里就不必挂白幡了。”
“是,奴婢知道了。”
他关上院门,回了屋里。
走回到床前,撩开床帐才见榻上的人慵懒的转过身来平躺,眼睛都没睁开就问他:“外头怎么了?”
沈玉衡俯身亲亲她的脸,小声说:“给你的惊喜到了。”
被他鬓边垂下的发丝蹭到脖子,痒痒的,柳云溪耸了下肩,眯起眼睛,说话声还带着睡意。
“死了人可不算什么惊喜。”
“逗你笑的,也不算坏事。”少年低笑着将脸往她胸脯上蹭蹭,惹得柳云溪在半梦半醒中露了个笑脸。
他伏在她身上压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后,替她掖了掖被子,轻声叮嘱:“我去宫里一趟,你怀着身孕,今晚就别去了,小心被冲撞。”
“我知道。”她擡手拉下他的头,轻轻仰头在他唇边回了个吻。
皇帝驾崩,宗亲守丧七日。
七日后,新帝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