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婷娜的住所是租的,离工厂不远,但在一片破败的筒子楼,进去时林惜岚甚至看到了几只老鼠从楼下飞窜而过。
庄扉吓了一大跳,抓紧一旁的林惜岚大叫:“刚刚那是什么——”
林惜岚才忍住惊吓,又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忍住甩开他手的冲动,不客气地回:“当然是老鼠,放心,不会吃了你的。”
她这话其实有些心虚,山里孩子很少有怕鼠类的,但林惜岚很小的时候也不怕,直到被家中抽屉里跳出来的一窝老鼠吓懵,从此一看到鼠类便头皮发麻,能忍住恶心都实属不易。
刚回到村小宿舍那阵子,她光是适应头顶塑料天花棚上老鼠的吱吱声就花了不少功夫,每天都被折磨得神经过敏。
和以上比起来,面前的一幕不过小场面。
庄扉颤抖着松了林惜岚的手臂,哆嗦了一下,金婷娜已经踏上了几阶楼梯,回头看他,“庄先生不用害怕,这边的老鼠都瘦骨嶙峋的,一踩就死了。”
庄扉:“……”
他吓得更厉害了,小心地擡脚跟上了楼,生怕真的踩中什么不该踩中的东西。
楼道窄小,没有窗户,光线立马阴沉黯淡下来,简直是悬疑惊悚剧的完美取景地,庄扉要拉着林惜岚并肩走,色厉内荏地咕哝着:“这里面没有灯吗,你别踩空了……”
他抓着林惜岚的手臂忽地被另一只大手攥住,惊得浑身一个激灵,僵硬地转头,就见赵雾正朝他无声轻笑。
庄扉心脏骤缩,又差点尖叫了出来。
他拍了拍胸口,讪笑着松了林惜岚的袖子,小声埋怨:“哥您别吓我了成不?”
赵雾也松了拽他的手,哂笑道:“我哪里吓你了?”
庄扉无言,只得忍气吞声。
这个楼道很短,转弯却不少,金婷娜走在最前面,穿过一个个黑洞洞的入口,终于迈进了透光的走廊。
右边窄小的铁门推免,一排连着几户人家,最里面那间就是她租的地盘。
门口的花盆里种了几株葱蒜,堆着一个老旧的布沙发,是房东的老物什,金婷娜嫌它占地方就搬了出来。
正门一进去就是一张床,靠墙放着一张桌子,衣柜是一个简易的架子,鞋盒里塞着几本书,房间很整洁,因为根本没多少东西。
小门的帘子后就是厨房了,这栋楼只有公共厕所,庄扉没忍住去了一趟,回来后眼神迷离,显然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他张口就要细说,林惜岚连忙打断他,扭头看赵雾:“我们进去帮忙吧?”
金婷娜做菜很快,不过一会儿就炒出了几个硬菜,她熟练地架酒精锅炉,煮起了小菜。
林惜岚进来只帮忙择了菜,剩下时间蹲在一旁看她。
厨房里的炒锅不大,没有抽油烟机,热油炒起来后呛得惊人,赵雾打量一圈后,很快便被金婷娜劝出去了。
她手艺很不错,想来也是这些年磨砺出来的,炒菜声大,林惜岚必须努力加大声量,才能让她听清。
——为什么要断联呢?
可明明听清了,金婷娜也总当作没听见,握着锅铲用力翻滚的手停歇几秒,很快又投入其中。
林惜岚以为她的话是投入大海的石子,可只有当事人才知道,那是溅入油锅的清水,滋起爆裂的星点。
金婷娜将一锅菜倒进了碟子里,激烈的爆炒声霎时平静。
两人分别数年,再多的遗憾也该释然了。
如果没有那篇《出山记》,林惜岚想,或许她真的会将留蝴淡忘在回忆中。
可是没有如果,不管重来多少遍,她都会记录下当初的人和岁月。
廉租房内,金婷娜将碗碟一一摆上桌,庄扉让她别再操劳,起身帮忙装起了米饭。
这里的一切对他都很新鲜,像是一种闻所未闻的独特咖啡风味,让人按耐不住好奇。
金婷娜没有计较他偶尔流露出的吃惊和对日常的无知,相比之下,同样是第一次来的赵雾显得从容得多,一看就知道没少接触类似的环境。
筒子楼破归破,困雀寨的贫困户连砖瓦房都盖不起来。
林惜岚小口喝着蛋花汤,忽地想起小时候,金婷娜被野蛮的父亲从门口丢出来,摔得腿走不动路。
她怎么放心把女儿交给他们抚养的呢?
她有数不清的问题亟待解答,然而金婷娜什么都回答,就是闭口不提那混蛋前男友。
庄扉对此倒不感兴趣,但知道她年龄时还是惊讶了一下,带着歉意道:“我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金婷娜和林惜岚同岁,却像老了十岁。
咕噜的火锅冒着热气,金婷娜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主动问起了困雀咖啡和培训的具体事宜。
赵雾自然知无不言,县里的规划并不完善,他一边谈论着,一边思索补充,庄扉不时插嘴,雏形便一点点丰满起来了。
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前路可能血本无归,也可能一步登天。
但金婷娜从来不厌恶风险,她想做困雀山里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这就对了。”庄扉言笑晏晏,“在厂里打工可没有出路!”
谁也不知道前路如何,林惜岚安静地吃完了碗里的饭菜,忽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
如果当初金婷娜继续念书,一定比她有出息,至少不会沦落到她现在的样子。
彷徨犹豫,畏缩不前。
林惜岚突然放下了筷子。
赵雾瞥向她,敛目问:“吃好了?”
她点点头,朝人露出一个笑容。
金婷娜的厨艺确实很好,哪怕是要求不高的火锅,用料也别有一番特色,显然是有钻研琢磨过的。
就连一向对饮食挑剔的庄扉也胃口大开,说话时嘴都没有停过。
吃饱了,聊得差不多,这意料之外的饭局也就散了。
天色已黑,金婷娜要送几人下楼,黑暗里,林惜岚走在她身侧,赵雾转过身来,停在楼道中间,问她晚上住哪。
回平澜县的末班车早已离开,她的计划被打乱,又得在省会应付一晚。
而这一回,林惜岚没再用去车站附近的拙劣借口。
她也转过头,问举着手电筒的金婷娜:“我能在你这借宿一晚吗?”
在对方拒绝之前,她又补充:“最近酒店很贵,宾馆都住满了。”
金婷娜一双黑瞳凝视着她,末了叹了口气。
昨晚挂断的那通求助电话,峰回路转,终于还是连上了。
时隔多年,林惜岚再一次和留蝴同榻而眠。
上一次还是在小学,她简直要忘了是什么感觉。
想来聊到合眼吧,她们总是有很多共同话题,有说不尽的兴趣和爱好。
那时候,她们还会玩一种编故事的游戏,一人接一段,按两人的感觉不断编织,仿佛两种颜色的毛线团,在两只手和竹针的灵巧翻花中,一点点交织编出新奇的花色。
如今,两人躺在硬床上,盯着天花板,竟又玩起了这个游戏。
“一觉醒来,小风发现自己回到了小时候。”
林惜岚的开头是当下烂大街的重生设定,金婷娜闷笑了一声,她们上次玩可没有幻想过这个——这是自然,那会儿她们正是小时候呢。
她用的代称也是小时候她们常用的,岚有风,蝴蝶也会逆风而上,金婷娜没想到她还记得。
但她依旧不喜欢幻想,金婷娜的续接像地球引力,将人掼向结实的地面。
可与其说是不喜欢,不如说是不习惯。
她无意扫好友的雅兴,只是这些年的繁琐的苦难,已经磨钝了她的想象力。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接着,故事成了天上地下的魔幻故事,但没有人介怀,依旧无所忌惮地往下编织着。
故事最重要的是收尾,只要没有停下,就依旧充满无限可能。
就像生活,林惜岚想。
“小风发现自己的男友骗了自己,温柔体贴都是伪装的,他找到了新目标,卷走了小风大部分积蓄,她突然什么都没有了。”
金婷娜如是说,平淡得就像这是再寻常不过的倒霉事。
她无情地撕开了甜爽文的面纱,剧情急转直下地往荒诞悲剧发展。
林惜岚沉默了片刻,说:“小风决定重头开始。总不会更差了,否极泰来,活着就有希望。”
她接得有些苍白,两人都安静了下来。
发硬的被褥并不温暖,外面时不时传来走动声和争吵声。
金婷娜没有再接下去,自然地终止,自然地转换了话题。
她问起了林惜岚的高中大学,聊起了工作,她对大学生活很感兴趣,少见地追问,林惜岚便挑拣着谈起院jsg系的趣事,金婷娜感慨:“你真的做了记者。”
林惜岚一愣,旋即倏尔一笑,她是那种不会把目标说出来的人,但留蝴一直知道,同样的,她也记得留蝴小时候说,要做一名大作家。
“我看到你的新闻了。”金婷娜又说,“还有采访。”
她说的是村小最近被报道的事,林惜岚明白她已经看到那篇文章了。
金婷娜依旧盯着天花板,“我没有你写的那么好。”
林惜岚心下沉了沉,辩驳道:“我记录的是我看到的。”
这是一场不会有结果的辩论,也没有意义,林惜岚静了静,告诉她:“有很多人想找你。”
太多人好奇,太多人惋惜,也不乏有人询问如何资助,金婷娜听着,并不插嘴,最后笑了笑:“没有必要。”
她已经不是十多年前的那个小姑娘,很多东西错过了就无法回头了。
“替我谢谢他们。还有谢谢你。”金婷娜说,随后莞尔,“我会有新的路。”
那一刻,林惜岚突然鼻尖发酸,低低应了声,把下颌埋进了被子。
她知道那不是逞强,金婷娜真的会重新走出一条路。
故事没有烂尾,主人公小风也没有被打败。
两人都没有睡意,话题逐渐变得不着边际,好像要把她们错过的十几年重新补上,聊到最后,金婷娜问林惜岚有没有交男友。
情感话题往往最能拉近人之间的距离,尤其对金婷娜这样的人来说,这几乎可以算作拿你当好友的重大标志。
——只可惜林惜岚没有,没法深入聊下去。
金婷娜有点意外,似乎想不通原因。
她又问:“那有没有喜欢的人?”
林惜岚这回迟疑了一下,依旧回:“没。”
金婷娜侧头看她,不知想起了什么,忽地说:“赵先生喜欢你。”
林惜岚反应了好几秒,她指的是赵雾。
她一时失笑,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太多人这样说,林惜岚反思过很多次他们之间的互动接触,始终不明白他们怎么得出这结论的。
“很明显。”金婷娜说,“虽然你在回避,但赵先生对你很特别。”
总是不自觉地去看她,会回应她的每一句话,肢体语言也无意识地偏向她。
没有逾矩,没有过火,却处处是直钩。
林惜岚又搬出了那套解释过无数遍的说辞,“我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别瞎想。”
然而金婷娜却回:“我和你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小岚,我经常有这样的感觉。”
林惜岚当即否认,金婷娜已经坐了起来,忽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所以你也不应该妄自菲薄,赵先生肯定也不会认同。”
她在自我设限,林惜岚心中一清二楚,这是她聊胜于无的借口,是她胆怯自卑的遮羞布,好像说出来了,自己就保住了那摇摇欲坠的自尊。
假装坦荡,假装清醒,她知道自己在逃避,但她别无他法。
黑漆的夜里,金婷娜洞悉了所有伪装,望向林惜岚,“你明明也喜欢赵雾。”
不是怀疑,而是肯定。
她有些拗口地念出了那个陌生的名字,仿佛有某条界限被跨过,虚伪的假面崩解一地,折射出刺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