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驰下课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满屋子的人和堆一地的礼盒纸箱,他被吓了一跳,一眼看到人群中最出挑的赵雾,愣愣地没反应过来。
“傻站着干嘛呢,快来,这是你汤大哥,李老师——”她妈妈拍了拍他的脑袋,“那边是——”
“赵大哥。”路驰立马答,露出一个讪笑,“我知道的。”
小姨狐疑地盯了他几眼,汤升笑:“我们之前在湖边的烧烤摊见过,弟弟还记得呀。”
路驰挠头又点头,他见过赵雾不止一次,还疑似和姐姐关系不寻常,他当然记得。
赵雾闻声看过来,朝他淡笑,转而又低头和林惜岚说了什么。
真的不一般,青春期少男路驰心中暗暗盘算。
一顿家常菜被路驰老爸做得有滋有味,硬菜一盘盘端上,煲汤小菜毫不含糊,还特意给兰晓英做了升白汤。
“不用管我,看到你们啊,我胃口都好了!”兰晓英打起精神,努力给客人们夹菜,就是不往自己碗里放。
化疗后的人往往食欲不振,吃饭受罪,兰晓英的症状虽然不算严重,但身体也还是肉眼可见地干瘪下来。
赵雾关切地问起医院诊疗,兰晓英只摆手,“一切正常一切顺利,还是和我多讲讲你们的事吧。”
汤升和李菀起初对兰晓英并不熟悉,只有几个标签,村小校长,生病治疗。寨里的人对此讳莫如深,永远只说,兰校长病好了就会回来的,李菀从邹姨口中隐约猜到是癌症,却连是什么癌都不清楚。
甚至他们来做客,看中的也不是“兰校长”,而是“林惜岚的母亲”这一标签。
赵雾没有拂兰晓英的意,同她聊起了寨里近来声势浩大的咖啡产业,兰晓英对此竟一点不陌生,足不出户也知晓山中所有事,“我还知道,你们还打算招一些咖啡师来呢,金婷娜那孩子也去培训了。”
“这孩子也是可怜,当初我没能劝住他们家,现在想想还是遗憾,如果我再强硬一些就好了——她退学得太突然了,我知道的时候她人早就飞远了。”
这对汤升和李菀几人都是陌生的话题,赵雾却显然做过调查:“您就是太操心了,当初顶着压力把她带回小学继续念书,已经相当负责了。”
至于中学,这就是兰校长的盲区了,即便有心也无力。
这样的金家不仅教育让人愤懑,脱贫上更是叫人头疼。
赵雾这趟下乡,见识的懒汉恶霸可以说比过往几十年加起来还多,一次次挑战着他的耐性和见识,而金父,又是其中的登峰造极者。
搬到镇上后,镇里的发展服务中心曾帮扶他找过好几份工作,每一份都是干了几个星期就干不下去了,囔囔着要找扶贫干部反应,寨里别的人都在努力脱贫,偏偏他却捂紧了这贫困户的帽子死活不肯摘。
所有要签字的文件都是他用来颐指气使要挟的把柄,随时叫嚣着要向上投诉,差点把好几个扶贫干部气晕。
兰晓英早就知道这人的德性,哀叹:“就是可怜了他老婆孩子。”
汤升在平澜县待了这么久,可以说熟知各个镇的奇葩贫困户,一听到事迹立马对号入座想起来了,不由感慨:“至少你们青木镇就这么一两个硬茬,风气还是好的。有几个村那可是懒汉扎堆了,一群人抢着要当贫困户。”
精神贫困是远比物质贫困更难根治的顽疾,兰晓英百感交集,最后叹了一声:“我们困雀山里的人,向来是有志气有骨气的。”
赵雾点头应和,带了几分笑意:“扶贫先扶智,所以说兰校长扎根基础教育这么多年,意义深远。”
汤升立马举起了杯,以茶代酒,领头向兰晓英敬了起来。
兰晓英大窘,摆手让他坐下,“……哎哟不用这么夸张!”
桌上呼声此起彼伏,兰晓英不得已喝下了那杯茶,无奈道:“我啊,不过一个小人物罢了,这么多年,也没改变什么,山里还是这个样,实在是惭愧。”
林惜岚不同意,兰晓英不禁笑了笑,把话题引回了积极的方面,饭后还搬出了自己的收藏夹,一盒子的奖状证书,当地的先进个人、优秀教师,不一而足。
困雀山的村委,青木镇的领导班子总是积极为她申报,从不错漏。
“我还听说赵队长拉来了一大笔教育基金。”兰晓英不见半点病容,“这世上还是心善的人多,我们困雀山的所有人都会牢记住的……”
谈到这些她就神采奕奕,甚至有些亢奋,林惜岚担忧着,坐在沙发边给她削水果。
到最后,她不得不提醒母亲,赵队长和汤先生还有事忙。
兰晓英忙不叠道歉,“瞧我给忘了,我没耽搁你们工作吧?下次有空了随时欢迎来做客,去镇上山里,千万别客气!”
她要站起身来,却突然失了力气,瘫坐回了沙发,李菀连忙扶了一把,把水递过来,兰晓英笑着叹气:“人还是老了啊。”
路驰已经去上晚自习了,路家夫妇在洗碗,林惜岚刚好扫除完,擦干了手:“您早点休息吧,看你说了大半天了,我送他们下楼。”
她做家务很熟练,汤升颇有些意外,他对落后地区走出的尖子生总抱有一丝书呆子的刻板印象,光是想想那种刷题机器般的生活就不寒而栗。
而如今,他开始改变自己的看法,甚至敬佩起了林惜岚这样的人。
下楼时,昏暗的感应灯下,他清了清嗓子,“林老师,要是有困难的话可以尽管提。你们家的情况我们也看到了……”
“容我多嘴问一句,你父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补助金到位了吗?”
林振远是村支书,虽然不是因公牺牲,但也有一小笔抚恤金,如果林惜岚愿意申请,拿救助金也无人能指摘。
然而她只是说:“谢谢。”
她穿着卫衣,脖颈下的玉坠被体温浸得温热,小心翼翼地藏在领下。
汤升一愣,林惜岚道:“都到位了,确实有过一段困难的日子,不过现在已经走出来了。”
赵雾走在前面,站在楼梯出口望向他们,汤升碰了壁也不以为意,执着道:“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让自己这么累,有很多人愿意帮助你们家的……”
林惜岚终于顿下了脚步,深深地叹了口气。
“汤学长。”她斟酌着措辞,“我对现状挺满足的。这世上——光是困雀山,就有很多比我们家更需要帮助的人。”
“当然,帮助我家和帮助他们并不冲突,但我想,人还是要有点志气的,我读书已经受到过很多资助了,也真心实意地感激这一切,所以在我还有余力的时候,我更希望能够帮助别人。”
她顿了一下,补充道:“尽管在你们看来,我也过得很落魄可怜。”
楼道里的风仿佛静止了,空气凝固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林惜岚想起了很多。她在校写过的一页页困难生认定表,父亲那一栏总是亡故,京大的资助项目非常多,她的申请从未落空过。
她给基金写过长信,也收到过回信,那些善意如点点星火,燎烧着她心中灰败的寂静荒原。
林惜岚无意抵触汤升,她望向楼道上方的人,转圜地放软了语气,“如果能把那些,对我的额外帮助,送给其他更需要的人,我会更高兴的。”
“谢谢。”她重申请感谢,生硬地收尾。
风声簌簌,空气开始重新流动,代帕从楼梯上跳下来,脚垫轻柔地从她身旁闪过。
林惜岚没有再看汤升,隔着月色黑纱,转头撞进了赵雾如炬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