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雾一定也发现了,林惜岚把衣领拉得很高,努力克制着不抽泣出声,但脸上的每一寸表情都在出卖她。
他沿着湖走动起来,她刻意落后几步,低着头缀在他身后,缓慢地平复情绪。
可湖风没能吹干她的泪痕,反而愈发汹涌,寒凉得令她发颤。
赵雾回过了身。
林惜岚停住脚步,没有撞到他的怀里。
实在是狼狈透顶,她的理智叫她快点离开,但脚步却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赵雾突然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入到怀里。
砰砰作响,林惜岚的右耳贴着他微凉的大衣,不知道是谁的心跳声。
她的眼泪一定蹭到他身上了,发丝也被风翻得凌乱,梢末缠到眼前,像糖糕一样胶在脸上。
赵雾的下颌轻靠着她的头,伸手搂住了她的背脊。
他没说话,也没叹气,只是长久地拥着她,将他的体温带给她。
林惜岚从耳畔感受到了他的呼吸,他的双唇傍近她的发丝,她瑟缩了一下,埋头把眼泪全部蹭干了。
“我要回去了。”许久,她闷闷出声,仰起头来擡眸看他。
路灯下,她的眼圈红得不像话,鼻尖到鬓角更是红了一大片,湿漉的水痕更是清晰可见。
赵雾伸出指腹,刮走她眼角残留的细碎泪珠,问:“你这样能回去?”
林惜岚微微睁大了眼,踮了踮脚,很快垂眸,从他松开的怀里退了出来。
“去我那坐坐吧。”赵雾的双手重新插兜,从亲近中脱离,目光却灼灼。
她的脸上尚存着他的余温,烫得惊人。
林惜岚想要拒绝,身体却诚实地点了点头。
她的脸霎时热得更厉害了,几乎想要钻地把自己埋掉。
然而容她后悔的时间很短,夜深人静,赵雾带着她穿过湖边小径,不过几分钟就看到了小区的铁艺门。
林惜岚一直知道他在县中心有一套湖景房,但真正见到还是第一回。
赵雾每天忙得连轴转,住所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落脚的地方。
这显然是一套新开发的房子,楼里装了电梯,林惜岚望着不断跃升的数字,突然升起了一种紧张感。
赵雾随意地开门,公寓的内景便映入眼帘。
他显然不怎么回来,玄关没几双鞋,客厅更是除了自带的精装家具外空空荡荡,半点生活气息都没有。
林惜岚一眼扫下来,竟没看到什么和他有关的私人物品。
比酒店还像酒店。
她心中不自觉划过点评,赵雾从柜里直接开了双新拖鞋,半躬身拎到了她的脚边。
“随便坐。”他走到餐厅前熟练地烧水倒茶,林惜岚连忙拒绝,“我晚上不喝东西。”
她脸上的泪痕已经淡了许多,但眼睛还肿着,赵雾主动给她指了洗手间的方位,手上的动作不停,很快,整间屋子都被闷煮的咖啡香填满了。
林惜岚注视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和专业咖啡师庄扉相比,他没有那么多繁复花哨的炫技,只是平实到粗犷地注水冲煮,自然得宛若日常。
——这也确实是赵雾最近的日常。
林惜岚轻声问,语气还有些克制不住的抽噎:“你经常晚上喝吗?”
“喝着玩。”赵雾淡笑,“你知道的,咖啡对我不管用。”
说是不管用,其实他根本没尝试过早睡,自从来了平澜县,哪天不是忙得精疲力竭,凌晨后也睡不了觉。
林惜岚闷吭一声,没有附和。
但当炊烟袅袅,满屋温热的咖啡香环绕,融进偌大空间里的每一寸空气时,她又隐约明悟了一点。
至少这样一个人的时候,不会显得那么寂寞。
林惜岚尝试着和他搭话,赵雾回应着,两人的话题始终在不痛不痒的安全区打转,谁都不逾越雷池半步。
但她有些忍不了了。
那张引雷的支票折叠着,皱巴地沉在口袋里。
林惜岚低头看着那滤杯,问:“青云是什么意思?”
若不是这支票实在太过特别,光凭这一个不知所然的印章,她还真未必能这么快猜到赵雾。
这无疑是一场失败的匿名,赵雾也清楚,但不管他用什么方式拿出,结果似乎都是注定的。
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是我父亲的名字,赵青云。”他顿了一下,和盘托出,“他去世后,这枚章就一直放在我身边。”
赵雾的父亲在圈内不算秘闻,但对林惜岚依旧是新闻,她惊异擡头,“你父亲……去世了?”
说罢,她后知后觉察觉自己的无礼,讷讷收回话:“抱歉,节哀。”
可这一信息还是在她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赵雾那位从未露面的父亲,陈家毫无痕迹的男主人,林惜岚曾有过诸多猜测,可能是离异,可能是在保密机构,但她从未想过最残酷的那种可能。
或许是赵雾人生太过明亮,明亮得像与所有不圆满绝缘。
“这是你今晚第二次道歉。”可他却丝毫不惮提起那阴霾,反而笑了一下,“我jsg没有生气,这不是什么禁忌。”
“我倒是希望你能冒犯一下我。”赵雾说这话时语气不咸不淡,但林惜岚却品出了些别的滋味。
如果说她的保护色是退缩,那赵雾的一定是假装平静。
他的情绪稳定得过头,常常让她捉摸不透。
但这一刻,林惜岚突然确定,他是真的想要用真心换真心。
不等她回话,赵雾已经把手冲壶搁下,径自谈了起来。
“你从来没问过我父亲,我以为你知道。”他给她递了一杯温水,在餐桌边坐了下来。
她从哪里知道?陈教授和张亦澄从不会提起这样的往事,林惜岚有些茫然,但很快反应过来,这可能是京城圈内缄口不言的共识。
可就算是周宴对赵雾最眼红的时候,也从未同她提过赵父半个字眼。
“他牺牲很多年了,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走了。”赵雾像是在说明天的天气,漫不经心得让林惜岚胸口被重锤了一下。
他竟是遗腹子。
她的情绪像是湖底的游鱼,滑溜却被赵雾轻易捕捉,他轻笑起来:“你在为我难过吗?”
林惜岚下意识摇头,随后尴尬点头,第一次有了和他同病相怜的感觉。
“我父亲是一名特级飞行员。”赵雾的手指摩挲着咖啡杯,隔着玻璃餐桌看她,那个年代培养一名飞行员有多不容易,投入的成本远超等身黄金,说是空军最宝贵的资源也不为过。
所有人都相信,赵青云的前途光明璀璨。
但老天并不额外偏爱天之骄子。
“那只是一次寻常的专项飞行任务,但直升机突发故障,他在迫降过程中为了避开新建设的城镇,错过了最佳跳伞时机,最后坠毁在了山崖。”
他出生那天,烈士山上起了很重的白雾,父亲覆盖着国旗的遗骸,在簇拥的白菊中荣归故都。
赵青云是那一代数一数二的飞行天才,声名鹊起风光无限,年少追求女神陈音的往事更是为圈内人所津津乐道。
他像一颗明亮的火流星,耀眼地划过天际,而后爆裂成一场震撼的流星雨。
那是一把挥手斩断赵家新生代脊骨的利剑,也成为整个大院无人敢触及的流血伤疤。
这种特殊的背景在赵雾成长过程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父亲的信念在他记事起便生根发芽,圈内人们、老战友们对他的关照更是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正因如此,赵陈两家长辈对他的严苛程度也是外人难以想象的。
赵家对他没有进部队的事一直颇有微词,相比之下,舅父对他期待却不止于此,每年公务再繁重也要抽空和他谈话,圈里低调地流传着,陈家的接班人不姓陈,而是姓赵。
可谁又能想到,这“接班人”一毕业,就主动下放到了偏远的西南边陲,半点没有在京城经营的意思。
赵雾对京城的传闻不甚在意,聊到最后笑起来,“我父亲没有留下多少东西,那枚印章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我常带在身边。”
而他手边,也就只有这么一枚合适的私章。
林惜岚已经不关心章子的事了。
她问:“你会想你爸吗?”
赵雾放空了几秒。
片刻后,他神情变得开怀:“我一直以他为荣。”
父亲的遗志,早已融入他的血脉,无需多言,步步烙下印记。
空气里的咖啡香浓郁得发涩,林惜岚脖颈上的玉坠仿佛有千斤重,提醒着她父亲那仓促的枉死。
她喝着白水,很努力地咽下了心中的悲怆,看向赵雾的神色闪烁不定。
“真好。”她说,“你爸爸知道了,一定也会以你为豪的。”
赵雾没有父亲,可他依旧拥有光明的世界。
她突然很想念林振远,如果他还在就好了。
还在的话,母亲的病就不用她一个人扛了,还在的话,说不定他早就上京城给欺负她的混小子一拳了,他一定会拼命把她救出来的。
林惜岚突然很委屈,这种委屈甚至盖过了对赵雾同样丧父的悲悯——她的父亲为山里奋斗了半辈子,死得却比鸿毛还轻。
但对她们一家来说,这无异于泰山压顶,叫人喘不过气来。
她知道这种比较不对,却无法克制这种苦涩沉痛,一口吸下满腔的咖啡苦涩味,差点又掉出眼泪来。
林惜岚仰起头,长吐出一口气,努力转移着注意力,偶然瞥见茶柜上的一个小白盒,脑海里有什么抽动一下,凝涩问:“那是什么?”
那是一盒精致的云烟,当地随处可见的款式。
赵雾顺手摸了过来,打开盒子,里面只剩了两支。
林惜岚假意轻笑,让自己显得自然:“都快抽光了——我记得你不抽烟。”
“现在发现很解压。”他轻耸肩,眸光却瞥向了她。
“确实解压。”林惜岚回,顿了一下,忽然问,“那我能抽吗?”
赵雾眼皮上撩,有些意外地看她。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他的手伸向了抽屉里的打火机,目光依旧沉静。
林惜岚老实回:“不会,但我想试。”
她微微擡头,哭后的面孔微微泛红,求知的模样俨然三好学生。
赵雾不禁莞尔,叹气地把烟盒抛向了她。
林惜岚稳当接住,生疏地取出一支细烟,盒子里的烟草味清淡自然,没有她意想中的呛人。
两人中间隔着餐桌,她有些笨拙地含上烟,眼睛等着他将打火机同样抛来。
然而赵雾只是倾身凑近,打燃火花,伸手向她唇边靠拢。
橙红微光闪动,烟丝细碎被点燃,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丝滑自然。
怔愣不过半秒,林惜岚很轻地吸了一小口,烟雾直往嗓子里钻,眼泪瞬间呛得飙了出来。
她忙抽开,用力咳嗽着,接过赵雾递来的清水,清凉润滑喉咙后,终于喘过气来。
赵雾好整以暇地挑过她手中夹着的细烟,意料之中地失笑:“好学生可学不会这个。”
说罢,那支她吮吸过的烟头在他指间翻转了一下,旋即被他张嘴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