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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2 / 2)

林惜岚只道:“我记得的。”

回山的那天清晨,雨停了很久,她一路步行上山,抵达时村小正在上课,好久没有见到林老师,一群学生分外兴奋,课间给她唱起新学的歌,偷偷抱怨起越来越严格的数学老师,王春花给她分糖吃,这是孟晴晴特意给她从京城带的糖果。

午饭是在小食堂吃的,林惜岚陪李菀坐在外边吃,看到操场上新竖起的白漆杆能源板,好奇:“这是太阳能?”

“是一个什么预警仪!也不知道有用没用,反正是立在这了,还新装了个大喇叭呢看到没!”李菀笑起来,“蔡平安现在天天就跟赵队长跑这些,现在估计都在镇上呢,唉今年的雨实在太多了……”

林惜岚撑着脑袋听着,一路上来,哪怕有水泥路,她的鞋袜还是毁了大半,所幸村小宿舍很多东西还在,简单收拾了一下,下午准备换雨靴直接踏进树林,出发前碰到出来上厕所的金晶,“林老师你要去哪呀?”

雨蒙蒙下起来,细丝飘在林惜岚头顶和脸上,她提着一袋子水果,露出一个笑容回她:“我去南坡,晚点就回来。”

她转身往山里走去。

林振远的墓地在密林深处,几乎是山体的另一侧了,林惜岚记得方向,一路掼过泥泞小路和野草树枝,河谷间的水流汩汩流动着,雨势不算大,但雨点砸下来分外狠重。

她提着水果的手勒得厉害了,换一只手提——她只带了水果,这种天气不适合点蜡烛烧纸钱,老林也不喜欢这些,污染环境,不如带他喜欢的水果,放在那权当送给陪伴他的小动物们。

就快要到了,林惜岚算着路程,突然间发觉周边的树木有些倾倒,啪嗒的雨声外,似乎有沙沙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她眉头皱起,一个没注意被融入褐色沙土的枝干绊了一下,手上的袋子掉落,苹果咕噜滚了出来。

那一瞬间,林惜岚听到了更大的声音,猛地擡头——

暴雨如注,疾风骤雨凶猛地席卷了整个平澜县,滂沱的大雨彻底阻断交通,县镇内出现多处积涝,山林里浑浊的泥水裹着植被树干倾泄而下,突如其来的特大暴雨导致了大规模的断电,各地的预警几乎在同一时间紧急亮起,平澜县第一时间启动二级应急响应,云浮省应急管控厅迅速亮起三级响应,各个层级的责任人闻讯而动,各个点连成一张大网,火速集结大量应急救援力量赶赴现场。

明明还是白天,天色却乌沉得吓人,似乎随时要破开一道口子,雨水打在每一个人身上,扩音器的声音不断传来,“发现伤者一名——”

无数顶帐篷运到安置点,消防局、地质救援司、救灾司组成的联合工作队抵达时已临近傍晚,监测小组不断地用无人机和空间遥感技术勘测灾害现场和周边环境,搜寻高危位置,亲临现场的指挥员脸色阴沉得可怕,天灾难料,谁也不知道下一场滑坡会不会突然来袭。

“困雀山的村民确定全部转移了?”收到最新消息的他脸色稍霁,下属确认道,“困雀寨第一书记已经完成人数清点,老人小孩也尽数平安离开,这是撤离得最及时的村寨。”

“邻村有近二十名群众失联,极有可能被困在了南面坡。”

亮度极高的移动照明车将整片区域点亮,沿途道路不断有山石滚落,多处发生塌房,路面满是淤泥和石块,救援队员徒步挺进,洪水和泥土混杂成及腰深的泥潭,根本无法前进。

安置点处,困雀山村民们心有余悸地回想着大山倾倒的恐怖一幕,又庆幸滑坡波及的主要是南面,否则整个寨子都要遭殃,这一场灾难波及多个乡镇,像青木镇这样正大面积救灾的地区还有数个,整个平澜县都绷紧了弦,祈祷着这场暴雨停止。

到处风雨飘摇,高处驻扎的帐篷里,几十个村小孩童围成一团沉默地取暖,突然间,金晶跳了起来,不知想到什么,尖声喊道:“林老师!”

“林老师在哪?”小孩们木着脑袋,七嘴八舌,“林老师不是早就回去了吗?”

然而金晶却猛地哭了出来,高声大喊:“林老师去山里了——”

她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李菀眼睛猛地瞪大,转头对上不远处赵雾恐怖的目光,“说清楚,什么时间,她往哪个方向去的?”

金晶被吓得会说人话了,“下午第二节课的时候,南坡!她提着很多水果,说去南坡!”

他们从来没见过那么可怕的赵队长,脸色冷如冰锥,眼底似有翻滚的将倾雨云,往日甚至刚才紧急撤退时的沉着尽数消弭,他阔步走了出去,没有人敢喊他,他也没有时间再质问他们,直接驾驶着车重新回到了满是碎石的山路——

电话完全不通,赵雾能想到林惜岚是去干什么的,他竟然如此大意,没有时间懊丧和痛恨,指挥员的话从手机里断断续续地夹着电流声传来,赵雾打断了他,吐词冷酷:“路断了,那就飞过去。”

几乎是同时,西南部空军参谋部航管处的直升机待命起飞,不到半个小时,穿过损毁的道路和堵塞的泥潭,在丝丝细雨中盘旋在救援队的上空。

山区信号中断,指挥系统运行不畅,几架小直升机将中继站投放至高点,无线电恢复,各个盲区在系统上恢复测算监测,迅速开展协调着陆和救援。

雨势减缓,侦察小组的动作变快,赵雾接过装备,迅速地套上连体防水服,头戴内置式通话头盔,肩配无线传输生命呼救器,不顾指挥员竭力劝阻,系上保险绳,进入了低空悬停的直升机舱内。

远红外设备和快速成像技术扫描着整个灾后现场,地上的照明设备和指挥中心不断提供指引,数辆直升机盘旋在上,赵雾的理智不断计算着,她的失联时长、她的位置角度、她的体温状态——她的生还率。

明天就是她的生日,他还没有陪她过过一次生日。

搜查人员的喇叭声不断地在山谷里回响,夜色在密林中愈发浓厚,淤泥和枝干倾塌,突然间,有观察员高呼,“发现被困人员!无人机下降喊话——”

“发现被困人员五名,三名受伤——”

救援飞快进展着,地面进入的搜救人员不够,几台直升机的索降绳被抛下,风速像听到了祷告如愿慢了下来,数名救援人员被投放降落,训练有素地展开营救。

“第八位被困人员!疑似失去意识——”

陆面影像传来模糊的身影,赵雾瞳孔一缩,准备索降,这一回他却被坚定拦住,“赵队长,您不能下去,您要是出了意外我们都担待不起,请放心交给我们。”

赵雾面无表情,毫不退让:“我比你们都熟悉地形,出事责任一律算在我自己头上,指挥员会明白的。”

机组的救援队长依旧不肯松口,赵雾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情绪:“同样是赌上性命,你们能下去,我就能下去!”

风雨突然开始变大了,悬停的直升机摇晃了一下,二十来米高度,安全带卡扣住,赵雾不再看他们,握紧索降绳,干脆利落地自行滑降而下。

落地的瞬间,风雨里的朽木味和泥土味铺面袭来,一踩一脚烂泥,每一步都无比沉重,他打着头灯,大声呼唤:“林惜岚——”

他多久没有连名带姓喊过她了?陌生得叫他心惊肉跳,他的手扯开树枝,迈开脚步,回忆着地形位置——“林惜岚!”

灯光下树影翕动,赵雾捕捉到了,手颤抖着拨开杂草,看到了靠坐在一棵枯木下的人,她手臂环抱着一块石碑,沾着泥泞的头搁在上面,疲惫地睡着。

刺眼的照明灯几乎一下子就惊醒了她,茫然地望着来人,他戴着头盔,林惜岚喃喃自语:“赵雾?”

雨水落在两人身上,她的体温太低了,嘴唇失去血色,赵雾向指挥部报告完毕,蹲在了她身前,哑声喊:“是我。”

她眼睛又闭上了,靠在那块墓碑上,赵雾眼前被雨水打得模糊,到处是水,他检查她的身体,有没有受伤,是不是太冷了,头盔里传来监测的警告声,他把她背了起来,“林惜岚,我们现在就回家。”

林惜岚意识涣散得厉害,手臂被他拉着环住他的脖颈,雨幕中微弱的体温传来,她眼睛闭了又闭,好像这才认出了他:“赵雾,你来了啊。”

赵雾拼命点头:“我来了,我来带你回家。”

又有石头滚下来了,泥像胶水一样黏着他的腿,他的手臂牢牢箍着林惜岚的腿,不让她滑下,每一步都艰难至极。

“哐”的一声,背后峭壁树木传来断裂的倒塌声,赵雾没有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如果,如果他再晚来几分钟——

“林惜岚,你和我说话,不要睡觉。”

巨大的恐慌淹没了他,比脚下狼狈的泥泞还要击溃人,林惜岚这回听懂了,她说,“我找到我爸了。”

她反应很快,跑得也快,老林教过她的,赵雾也教过她,要往哪跑,怎么躲,但那些教导在铺天盖地的石流中又如此无力,即将被吞没的混乱中,她看到了那块高地上的墓碑,她跑得更快了,原来人是可以跑这么快的,生存的本能在那一刻迸发出极致的力量,在紧咬上的前一刻纵身而跃——

那是多么宽广的距离,她的眼前溅满泥泞,树干划伤她的皮肤,墓碑上“林振远”的名字斑驳着泥土污渍,平静而安详地守候着唯一的女儿。

林惜岚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失神地趴在赵雾背上,脖颈上没有玉坠硌人,她小声说,像是怕被林振远听见:“我把我爸送的玉佛坠子搞丢了。”

她头发湿漉漉的,雨水顺着发丝滑到他的头盔上,赵雾说:“没关系,他不会怪你的,等天晴了,我们会找到它的。”

她像是花掉了积蓄的力气,又阖眼休息起来,赵雾和她说话,寨里的人都转移了,没有人员伤亡,北坡的房子和农田也还好着,至于咖啡地,明年再多种一点就好了,我们买了保险呢,你知道什么是天气指数保险吗?

林惜岚突然低声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赵雾的脚步顿了半秒,斩钉截铁回:“不可能。”

“林惜岚,绝对不会的。”他重复了一遍,林惜岚模模糊糊地听着,想到什么,自语道:“也对……我死了,就变成你的污点了。”

赵雾反应了好几秒才跟上她的逻辑,擡头看着雾蒙蒙的夜间森林,被她气得哭笑不能,咬口道:“是的,困雀山一个伤亡都不能有,你死了,我就是失职,我就再也调不回去了。”

林惜岚气若游丝,闻言撑起力气回:“我不会……不会让你回不去的……”

她歇息下来,赵雾淌过一个深坑泥潭,青筋暴起,防水服闷得起了一层白雾,他的呼吸在巨大的体力消耗下变得凌乱,飞机就在不远处的空旷处悬停着,铁翼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嘶鸣声,林惜岚被声音震得脑袋嗡嗡,涣散的眼神一点点聚拢了——

她正伏在赵雾的背上,他又背着她走了很长很久的路。

“赵雾。”林惜岚气息奄奄,心跳和呼吸逐渐缓慢,“我刚刚想起来……我好像从来没有对你说过爱你。”

“感觉要死掉的那一刻,我在后悔,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她的眼泪掉了出来,混杂着淅沥的雨水,从防水衣上滑落,冲刷在满目苍夷的大地上。

直升机上烁亮的大功率照明灯直射过来,一束又一束,照亮了跋涉来的二人,他们满身狼藉,从那座幽暗的森林里踏步而出,赵雾负载着她的全部重量,如承托倦鸟的归巢。

雨渐渐停,潮雾蔓生,雀鸟惊飞,他走过半生,才知此地名为困雀,实为困雾。

林惜岚搂紧他的脖颈,口齿不清地呢喃:“我爱你呀,赵雾。”

——以爱为名,这便是他此生自甘踏入的樊笼,毕生再难脱逃。

搜救队员们拥了上来,赵雾把她抱上担架,颤抖着握紧那只因失温而僵硬的手,头盔内露出的眼睫不知怎么混着水滴,神情异常坚定:“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林惜岚,我要听你说很多很多遍。”

四下云开雾散,她是他的来路,也是命定的归途。

劫后新生,他们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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