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关系就这样不咸不淡地维持着,陈俪拒绝得比较少的是圈内的沙龙,在这一方面,他们的共同话题和所了解的背景远不是一般同学朋友能比的,然而她过于低调,以至于很少有人知道这一点。
在那时,沙龙的最后难以避免地会来场跳舞,陈俪已经对交谊舞的基本舞步很熟悉了,可那天晚上,客厅里放起的是迪斯科舞曲,赵青云和朋友们大笑着摇摆,五彩斑斓的球灯旋转着,刺激的音乐声里,他的新潮外套脱下搭在肩上,黑暗里彩色灯光落在他发丝上,落在他白色的衬衣上,他肆无忌惮地笑着,活像个浪荡公子哥儿——他朝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她高声喊,“陈俪!陈俪!”
到处是起哄声,陈俪的脸腾地烧起来,可赵青云却不管这些,突然向前攥紧了她的手腕,兴奋地带着人转入沙龙的隔间,五光十色的绮丽光芒乍然合上,漆黑的小包间里,陈俪的心脏狂跳起来,赵青云的手烫得她想要挣扎抽回,可他就是不松手,渐渐地,她能看清他的轮廓了,也看清了他眼底戏谑的笑意。
“害怕我对你做什么?”赵青云说这话时像个混蛋,陈俪反问他,“你拉我进来干什么?”
“难道不是你不见我吗?”赵青云偏头,松开了手,有些不满道,“约了你那么多次都不出来,就你架子最大。”
陈俪顿了几秒:“赵青云,这么多人陪你,还缺我一个吗?”
赵青云抱臂盯着她,忽然不说话了。
陈俪也顾不得嫌外面迪斯科吵闹,推门要出去,赵青云却不让她走,“你要去和谁跳舞啊?”
“我和谁都能跳。”陈俪觉得他多管闲事,赵青云却已经搭上她的腰,低头道,“你和我跳吧。”
她的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了,可赵青云却已经大笑着放开了她——她又被戏弄了!
“你跳舞那么烂,我就勉为其难陪你吧。”
陈俪生出一股无名火,赵青云打开了房间的日光灯,没有乱七八糟的射灯,她看清楚了他抓得凌乱的碎发,也看清楚了衬衫上擦过的口红印。
赵青云显然没有注意到,他还在试图逗她笑,“你别老是冷着脸嘛,这样交不到朋友的。”
他意有所指,陈俪不以为意,又听他说,“我给你跳舞,你笑一个怎么样?”
他跳的不是华尔兹不是交谊舞,突然开始后滑,脚尖交替移动,振肩旋转,行云流水的后滑步简直像魔术一样反直觉,他的动作毫不拖沓,最后甩手打了个响指——
“Michael Ja!”陈俪惊呆了,“Oh y god!”
赵青云显然对太空步研究颇深,模仿得惟妙惟肖,不可思议极了,陈俪把他先前的戏弄全抛到了脑后,“你怎么学会的?”
赵青云卖关子,倚靠在墙边耍宝一样笑,唐突地揉起她冰山一样的脸颊,帮她扯出一个笑容来,“还不快夸一个,目前为止,你可是我唯一的观众。”
陈俪无法想象他要是公开表演起这月球漫步,会引起多少尖叫,她张了张嘴,擡头看着那张微微出汗、充满魅力的面孔,叹道:“那我真是太荣幸了。”
“那可不可以请你再看场电影呢?”赵青云像是突发奇想,陈俪无奈,“现在?”
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现在。”
陈俪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跟赵青云半夜跑到电影院,把之前的片子重新看一遍,进场的时候已经开始放映了,黑漆漆的环境里,她差点绊倒——赵青云扶住了她,握住了她的手。
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看电影,陈俪紧张起来,银幕里的剧情毫无悬念,赵青云却看着很入神,没有侧头分心看她。
陈俪却看不进去,她上次睡着了,赵青云是想让她补完那段错过的片段吗?她想不通,忍不住打量他,可他定力十足,明明是他拉她单独出来的,现在却不搭理她了。
电影过半,陈俪让自己耐心点。很快地,她明白了自己上次错过了什么,她嘴微微张开,瞳孔微缩,第一次在银幕上看到了吻戏。
——蜻蜓点水,可那确实是一场未删减的公映吻戏。
她脑袋空白地紧盯着这一幕,下意识地扭头看赵青云,他没有看幕布,直勾勾地注视着她。
陈俪再冷冰冰的脸也烧了起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校内外赶潮流的同学们谈论的是什么,可赵青云——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带她来看这一场吻戏。
那些长年压抑的隐秘,在黑暗的剧院里蓬勃滋长,青年男女眼波流转,陈俪屏息着放缓呼吸,不敢直视他晶亮的眼睛。
两人谁也没有发表评论,沉默地看完了后半出戏,结束时已经是深夜。
晚风里,赵青云推着自行车,他让她坐后座,他送她回去,陈俪却不知为何拒绝了,赵青云便推着车和她走路,两人一路保持着安全的社交距离,大有怕被误会成流氓罪的样子。
他们在陈家门口前分手,两家现在不在一个大院了,来往多有不便,陈俪镇定自若地和他告别,赵青云跨坐在自行车上,却没有点地急着走,他似乎有些挫败,没头没脑地道:“现在社会提倡自由恋爱。”
陈俪认可地点头:“是啊。”
赵青云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鼻子皱了皱,陈家人亮灯出来了,陈俪催他走,他这才骑着自行车离开了。
那是一段什么样的时光?陈俪想了很久,最后只能用“自由”二字来形容她的大学,自由,那是她过去未曾品尝过的滋味,人与人之间是自由的,文艺和思想的碰撞是自由的,到处都在喊“开放”,作为高等学府里的一员,她也切实地感受到了一天又一天的变化。
室友们陆续谈起了恋爱,牵手轧马路,纯情而甜蜜,只有陈俪依旧泡在书斋里,对朋友们的催促一笑置之。
她已经很久没有出去玩过了,听说附近新开了舞厅,还有酒吧,陈俪不感兴趣,她买了一个录像机,一个人反复地看那几部译制片,反复地听那配乐,闭上眼睛,好像就回到了那天影院里——
赵青云仔细地捕捉着她的神色变化,吻戏一眼也没看。
空气凝滞,陈俪觉得他看自己时很遥远,一定是有哪里出了问题,家里兄长问她:“那天夜里送你回来的是赵家那小子?”
陈俪点头,她觉得自己快要抓住问题尾巴了,赵青云的暗示,他对她特别的原因,陈家餐桌一片沉寂,她久违地感到了不快,甚至感到了一种“背叛”——她看起来一定像个傻瓜!
赵青云再一次堵住她时,见到的就是一个比过去还要冷漠的陈俪。
他挠着后脑勺,似有不解,“我又哪里惹你了?”
陈俪也不躲,“是你为什么老要来招我。”
“……陈俪。”赵青云皱眉,“我以为你知道。”
“知道什么?”她讥讽反问,“知道那个荒谬的提议?知道你的惺惺作态?”
赵青云惊讶地看着她,似乎没想到她这么剧烈的反弹,然而很快他便收敛了表情,顿了一下,回:“我知道这对你是一个难以接受的决定。”
四目相对,陈俪忽然冷静了下来。
“你已经接受了吗?”她语气平静,字句却尖锐无比,“你觉得反正没有对象,反正没有喜欢的人,所以可以无所谓地将婚姻当作交易的筹码?好吧,也许你现在觉得无所谓,可等到真正结婚的那一刻,或者遇到你真正爱的人时,你一定会后悔的,不管这个决定将来会为你带来多少好处,你终究会后悔的——”
她注视着赵青云,似乎想从他眼里看出些许动摇,可什么都没有,他斟酌着合适的措辞,回答她:“但对你我来说,这就是最合适的选择,不是吗?”
合适——又是合适!陈俪想起兄长的话,“你们各方面都很合适,当然,如果你能喜欢他,那就更好了。”
合适是第一位的,爱情不过是锦上添花,年轻人才会在乎感情,这是她大哥的口吻,可陈俪不敢相信,赵青云竟会妥协至此。
那个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郎,没有争辩,没有反叛,就这样轻易地接受了安排。
她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她喜欢的那个赵青云不是这样的。
陈俪眼皮不适地飞快眨动着,她魂不守舍地离开了,之后谁也不搭理,她又回到了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自习,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击球。
那年的电视机里转播着京城工体演唱会的场景,歌手抱着吉他,边弹边唱,“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陈俪忽地想起那个要拉着她跳迪斯科的青年,她本来想跟他走的——
她翻开用了很久的外语词典,对着生词一个个查着,眼泪突然掉到了薄薄的纸页上,洇开印刷的墨渍。
暑假过后陈俪升入大四,赵青云去航空大学实践了,两人没有音信往来,就这样自然地断了联系。
那是如梭的一年,随着赵青云的离开,陈俪身边的人谈论他的频率明显下降,她忙于学业,无暇分心,一直到新年的元旦,她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是一本萨特的《存在与虚无》。
[如果我们不扮演存在,我们就一无所是。祝所愿皆成,赵青云,1987.01.01]
陈俪凝视着那几行字,看到了右下角篆刻着“青云”二字的印章,她见过他抛着那枚当世大师制作的私印玩,他笑着告诉她,他只会在重要的内容上盖印章。
空军航空大学比京大更忙,陈俪知道赵青云的性格,要做就做最好,他有天赋,也从不吝惜努力,她没有回信,各自异地冷静着,一晃便是毕业。
领证日选在了赵青云生日后一天,法定婚龄刚过,他们便拍好结婚照了。
流程简洁无比,没有外人,甚至双方父母也没有到场,平静得像是逛街路上,信手进去登记一下。
陈俪质问过兄长,“为什么要这么急?”
大哥望着她的神色复杂,“如果不是这么急,也不会选择这一方式了。”
他按住她的肩膀,向她保证,“赵家绝对不敢亏待你的,陈家永远是你的后盾。”
洁白的头纱遮住些许视线,要拍照了,摄影师笑容灿烂,试图捕捉这对新婚夫妇的笑靥,然而陈俪面无表情,赵青云忽然握住了她的手,他侧头看她,可她依旧没有看他。
婚礼办得很低调,但圈内的人都知道了,过去几年赵青云和她的来往也成了这段爱情的佐证,人人都在为这对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马唱赞歌,可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没有告白,没有交往,只是联姻而已。
新婚夜里,陈俪站在新房的阳台前,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可胸口还是不畅快,太多人羡慕她,羡慕她平平无奇却能得到赵青云的垂青,哪怕是在这一圈门当户对的子弟里,赵青云这等相貌才华的亦是不多见。
“我本来拿到了公派留学的资格。”陈俪突然转过身看他,她穿了一条红裙子,勾勒出苗条曲线,可站在晚风里,薄弱得像是随时会被吹走。
赵青云明白她的意思,他刚要出声,就被陈俪打断,“你不用道歉,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她伸手烦闷地扯开了衣领的纽扣,从阳台走了进来,那张冷漠的面具揭下,她躺在了红色的新婚被褥上,眼睛盯着帷幔上的喜字,喃喃自语:“……能怪谁呢?”
她的失落、痛苦和迷惘被尽数托住,赵青云躺在她身旁,一起放空盯着天花板,他们多久没好好说话了?陈俪没有数过,赵青云又问她,你就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吗?
“赵青云。”婚床很软,陈俪还是没看他,“喜欢不意味着就要结婚。”
她的声音很轻,并不奢望他能理解,赵青云支起肘,侧身看着她,“我也不是和谁联姻都可以。”
陈俪一愣,忽然笑了,“那这是我的荣幸吗?”
赵青云注视着她,她收回了那近乎嘲讽的笑容,他翻身下床,没有再回卧室。
说实话,婚后的改变并没有陈俪想象的大,她照常上研究生的课程,在京大继续深造,住在宿舍,吃在食堂,赵青云显然也很忙,两人几个月见不着一面是常事。
陈俪平静地享受着校园生活,她没有告诉同学自己已婚——准确说,根本没有人会主动问她有没有结婚。
她的做派太单身主义了,流露的气质也和有对象格格不入,陈俪无意张扬自己的婚恋,索性一个人坐着冷板凳与学术为伴。
然而世事总不遂人愿,陈俪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追自己,宿舍门外给她递情书的男同学低着头,陈俪没有接,“投稿的话邮筒左转直走。”
男生尴尬不已,磕巴地解释起来,陈俪发现自己似乎很吸引这类羞涩腼腆的男生,这让她有些哭笑不得。
那她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呢?成熟稳重的,温柔幽默的,她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一问题,脑海里跳出的第一个回答竟然是多年前那句不走心的“飞行员”。
可飞行员是什么样的?陈俪只认识赵青云这一个飞行员。
粉白的荷花苞在眼前晃动着,赵青云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眼前,他垂着眸盯她,“不喜欢?”
十余支荷花苞被他捧在手里,大片花瓣细腻温柔,这是一个花卉市场尚且贫瘠的年代,陈俪下意识地发问:“哪来的?”
“我摘的。”赵青云倏地露齿一笑,陈俪恍惚了几秒,突然间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有那样笑过了。
这一场有名无实的婚姻,改变的不仅是她,同样深刻地改变着赵青云。
不等陈俪沉思,赵青云已经看向了那送情书的男同学,她比那男生还要尴尬,下意识拉住了赵青云要朝他走去的衣摆,他扭头冲她莞尔,非常有气度地停住了脚步,搂过陈俪,宣示主权道:“我们是合法夫妻,明白吗?”
他这话幼稚得惊人,可相当有效,结婚证的威力堪称降维打击,很快就没有几个男同学抱有二心地接近有夫之妇了,陈俪有些好笑地看赵青云,“你这样以后派对还有几个朋友敢来?”
“本来就没想要他们来。”赵青云漫不经心道,陈俪称奇,“这么看,你结婚也牺牲了很多嘛。”
赵青云扬眉,突然没忍住笑出声来。
两人难得回婚房,陈俪把荷花一支支插进玻璃瓶里,赵青云又送了她一个索尼随身听,放起歌来,国语的外语的,都是她喜欢的。
陈俪问他怎么知道,赵青云有些得意,“我猜的。”
他哼唱起《一无所有》的调子,陈俪仿佛又见到了那个模仿迈克尔杰克逊的摇滚青年,他后来也没有在其他人面前表现过,这和她想象的很不一样,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的赵青云呢?
她想对他冷言冷语,可赵青云总是没脸没皮地凑上来,让陈俪生出一种恋爱的错觉。
可她没有这样的自信。
婚姻究竟改变了什么?陈俪也说不清,分别是常态,她的生活似乎没有多少变化,然而这像是覆盖着一层透明薄膜,里头早已闷得叫人窒息。
她失去的护照,禁锢的爱情,世界风云变幻,她守在原地,日复一日。
赵青云冲上蓝天,而她只能仰望星空。
他们不常见面,赵青云一有空给她写很长的信,不谈生活,只谈诗歌,谈哲学,谈电影,他们默契地不触碰现实,生怕它轻轻一推便分崩瓦解。
可陈俪不喜欢同他聊这些,她问他一代代战机,听他描述苍穹之上的刺激,她的兴趣点燃赵青云的激情,一写就是好些页信纸。
可陈俪的回信总是很短,交代几句和赵家的往来,再例行公事一样叮嘱他注意安全,她不谈自己,生活学业乃至未来规划,她闭口不谈。
就像赵青云不会谈每一次起飞的危险,试飞的沉重,赌-博一样的执行任务,他们无法为对方分忧,所以唯有沉默。
年关将近的时候,赵青云终于回来了,陈俪说不上期待,他们早已不是少年人,要考虑的实在太多,沉甸的责任压在心头,她不是嫁给赵青云,而像是嫁给赵家。
她想起幼时的过家家,新郎拉着新娘子逃跑,可成年后,他们谁也逃不掉。
不同的是,赵青云依旧神采奕奕,依旧意气飞扬。
他给她带了一架歼6等比模型,这是他出任务常用的喷气式战斗机,赵青云会驾驶着它冲出四方天地,飞向蓝天。
陈俪逐渐养成了擡头看天空的习惯,她知道他的战斗机不会从她头顶掠过,可她还是忍不住想看。
赵青云在她面前晃:“天上现在有什么比我好看的吗?”
“云好看。”陈俪觉得,天上的云很近,身边的他很远,她望向赵青云,有很多很多的问题,她只是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他怎么可以对一个不爱的女人如此亲厚温柔呢?
赵青云问她喜欢哪朵云,等他飞上天空了,他把它收集了送给她。
陈俪微微笑,赵青云盯着她,两人静默地对视——
男人的唇触碰上女人的唇,睫毛乱颤,眼睛是不是要闭上?他们青涩地摸索答案,绞尽脑汁搜寻书本里的描述,最后在胸膛的起伏间,在苹果味的洗发香波里,逐渐找到战栗的本能。
日夜交替,现实和理想不断翻转,他们一起浪费时间,虚度光阴,然后匆忙奔赴下一程山海。
一年又一年,他们总是再分别,然后分别,赵青云的信越来越多,他问她,为什么不爱和他说话,为什么总是不高兴?
陈俪想要自由。
自由是什么?赵青云匆忙赶回来,眼睛凌厉地盯着她:“你想要离婚?”
陈俪突然哭了,她从来没有当着他落过泪,他手忙脚乱,抱着她坐在地板上,他语无伦次地说爱她,他其实对诗歌毫无兴趣,但是她喜欢,所以他也写打油诗装文艺,他只想和她跳舞,也只想和她看电影,他想逗她开心,但总是失败,他好像总是在做错事,在她面前把事情搞砸——
赵青云亲吻她,安慰她,他终于后悔了,这场婚姻是他们爱情失败的开始,他们本来有机会谈一场自由恋爱的,可他只是对她说,“我们很合适。”
他应该知道的,陈俪想要自由,她决定和他结婚,同她被迫与他结婚,是截然不同的选项,赵青云依旧是赵青云,陈俪却不再是那个陈俪。
她挣扎在赵陈两家的桎梏中,甚至无法离开京城,她想去国外深造,想满世界飞来飞去,从烦闷的日常中透气出来,她爱他,可是她更爱自由。
赵青云搂紧她,他向她道歉,他后悔了,他拂过她的泪水,浑身冰冷:“陈俪,你做到了。”
赵青云不再爱笑,他也不再是那个赵青云了,他们一起在这场婚姻里变得面目全非。陈俪偶尔会想起那个总是冲她笑的青年,耍宝一样不在意形象面子,只是为了逗她也笑。
他用他的方式诉说着爱,她察觉得太晚,他们不断错过,不可挽回地走向破碎。
临别前,赵青云最后一次吻她,“再等等,等今年初雪,我会回来。”
他会让她解脱,给她自由。
那一年的初雪漫天飞舞,赵青云再没有飞回来。
在那普普通通的一天,他和他的战机粉身碎骨,埋葬青山,在翻滚中褪色,缓慢冻结。
陈俪总是望向西南的天空,赵青云没有留下遗言,他甚至没来得及得知她怀孕的讯息,就这样匆忙离开,成了她半截的诗,半截用心爱着,半截用□□埋着。*
他回来的那天清晨起了大雾,烈士山上什么都看不清,国旗看不清,棺椁看不清,可她总好像听见赵青云在逗她笑,挥手高呼,“陈俪!陈俪!”
“你舞跳得这么烂,我就勉为其难陪你吧。”
“你别老冷着脸呀,这样交不到朋友的。”
“你喜欢哪朵云?我要走了,我知道你会想我,但也别太想我哦……”
陈俪眼前一片模糊,仿佛看见那架战机从天上直坠下来,赵青云戴着头盔,她知道他会把她的照片纳进口袋里,他最后看到的景色是什么样的?他有没有害怕?他为什么要做飞行员呢?
他怎么能不回来呢?他们还没有解决问题,她不想离婚了,她还没有告诉他,他们可以重新开始,其实她比想象中的更爱他一点。
他们也不需要离婚手续了,他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惩罚她,他明明说要让她自由,可她却再也无法解脱了。
赵青云为什么不回来?她病态地质问每一个人,他怎么还不回来——再不回来,她就不要他了。
外面又下雪了吗?陈俪从藤椅上探起身来,窗棂堆落雪花,念念趴在她膝盖上,忍不住哽咽喊:“奶奶。”
陈俪摸了摸孙女的脑袋,没有说话,站起身来。
她打开门,凛冽的寒风瞬间侵吞暖气,她已经白发苍苍,而赵青云永远年轻。
她的脸上布满沟壑皱纹,声音也不可避免地走向苍老:“念念,你记住爷爷了吗?”
念念努力点头,陈俪忽然露出一个笑脸。
飞雪中,她听到了轰轰的螺旋桨声,赵青云高声喊着:“陈俪!”
她擡起头,看到青年从落地的战机上翻身而下,冲她露齿一笑:“你还愿意做我的新娘吗?”
他站在她面前,如无数次一样,不消她点头,便自作主张地拉起她的手,放声大笑,朝路的尽头飞奔而去。
白皑雪地被踏出蜿蜒脚印,雪花纷纷扬扬,年轻的姑娘将雪球砸向青年,两人头上落满雪花,四目相对,恍若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