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二十一章 春江水暖 (上)
查到凤丽的高考分数当天晚上,三美提前收工,早早把芬姐她们打发回家去,亲自下厨,做了凤丽最喜欢的5道菜:鸡蛋煎盐津肉、白芸豆火腿烩青头菌、香酥红豆、凉拌野芹,还有一个葱烧豆腐。没约旁人,就俩姐妹面对面,在屋里静静地吃饭。
三美端着饭碗一口一口匀速地吃着,二人谁也没有先开口讲话,凤丽望着姐姐指甲缝里被菌子染出来的暗褐s色,含着米饭抿了一下嘴角,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爸妈去世之后发生的所有时光,都在此刻凝聚成了一件往事。
大概就是那之后的一个月左右吧,有一天晚上,凤丽在学校宿舍睡着的时候突然醒了,睁开眼睛看到天花板的电条在夜色里散发着一丝丝模糊的萤光,不知为何,那阵萤光让她感到万分恐惧,似乎它会把自己吸进去,似乎它在扭曲变形,似乎它的萤光是数不清的粉屑,很快就会掉落下来把自己的身体腐蚀。极端的恐惧让凤丽不顾一切地从学校徒步7个多小时走到家里,三美看到她时,她浑身被夜露打湿,眼神涣散,整个身子因为湿透了而剧烈地颤抖着。
凤丽仍旧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三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像每一个周五的下午迎接她一样,微笑着把她搂在怀里。抱了大约一分钟,才牵着她的手进屋,去水井里担了三趟水,给她烧了一大盆热乎乎的,水量足足的洗澡水。
三美温暖的、有些粗糙的手轻轻地擦洗她的后背,揉搓她的头皮,温柔地用肥皂在她的肩膀上打圈......
那天三美没有下地做活,而是抱着她在床上睡了一整天,除了上厕所之外一下都没有离开过。
即便已经过去了几年,凤丽依然能回想起来三美那天清晰且均匀的心跳声,手一下下拍在自己被子上的响声,狗睡在床边轻轻的呼吸声,还有窗外的风时不时吹动叶子的声音,就像此刻一样。
她的眼眶发胀,猛地塞了几口饭,再擡头,发现三美也正盯着自己的眼睛呢,她的眼睛也是红红的,盯得像要钻到自己的身体里来。凤丽看这样子,怕她是要哭,脑筋快速转动,用力想要搜刮出一件好笑的事讲一讲,来打破这苦情的场面,此时却听三美以略带疑惑的语气慢慢问道:“你说......都是一个妈生的,怎么你的双眼皮这么好看,我的就跟用柴刀劈出来的似的?”
凤丽都快气笑了,合着看这么认真是在看这个,她夹起一片煎得恰到好处、外层挂着金灿灿蛋黄的盐津肉,一口塞进嘴里,咀嚼着模糊不清地回答:“那你得问阿妈去。”
三美突然放下碗筷,小跑进厨房,没一会儿拿出来一小坛酒,坛身全是灰,坛口用泥封着,她使劲抠了几下没有抠下来,凤丽接过去,拿起桌上的木饭勺邦邦几下把泥敲裂,露出里层的密封布,牙咬着布用力一扯,一阵浓烈的粮食香气直冲天灵盖,她没防备,咳了两声,三美一边拍她的背,一边把酒接过去:“咱们得喝酒。”
“咳咳,你不是不让我碰吗?”
“不一样了,你现在是大人了,这种时候不喝酒还等啥时候。”说着拿了两个饭碗,一人倒了小半碗。
和凤丽想像中两姐妹抱头痛哭、忆苦思甜的场景一点都不同,姐妹俩喝着酒聊了大半天,从小时候聊到现在,从东家的八卦说到西家的喜事,从男人说到女人,到最后对酒当歌,又唱又跳,疯到后半夜才晕晕乎乎地爬到床上去,抱在一起睡着了。
门没锁,狗儿从桌子下钻出来,趴在门后守着,不大会儿,屋里传来凤丽时有时无的呼噜声。
凤丽考了高分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几个村子,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清楚这个分数意味着什么,但是一种“凤丽真牛”的氛围在分数出来之后的半个月时间里一直很浓烈,直到被李家村李老汉家的牛一胎下了两头崽的爆炸新闻所替代。
在此期间,仍一直沉浸在喜悦氛围中的只有三美,她给高老师、陈欣不知道打了几次电话,研究报考学校和专业的问题。
三美没有经历过高考,对不同大学、不同专业之间的区别更是一知半解,她的热情有一种笨拙感,凤丽却不忍心阻止她,如果这分数能让姐姐快乐一整个夏天,那它就比能上大学多了一点用处。
其实凤丽早就接到几所大学招生办的电话了,就在分数出来之后的第二天,接连几所学校都给她打了电话,她心里有自己的盘算,等到三美没那么狂热了,冷静下来了,才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和她好好聊一聊。
三美希望凤丽学金融或者是法律,懂得金融和法律的人会最先了解世界,这就是她研究这么久得出的结论,所以突然听到凤丽说自己想学生物科技或者农业科技时,三美眨巴了几下眼睛:“嗯?”
她完全没有往这方面想过,“生物科技?研究什么?”
凤丽把两个专业的异同给她言简意赅地讲了一遍,三美的脸越听越臭,什么新型农业技术、生物育种、农业绿色发展......说来说去,最后还不是要和种地打交道。可学了这么多书,日夜不休埋头苦读,不就是为了摆脱种地?结果现在倒好,还是想的种地。
和先前的每一次一样,凤丽依旧提前捕捉了三美生气之前的表情,挪着椅子坐到她身边:“姐,生物科技和农业科技都是互通的,互相验证,互相支撑,我想过了,你不是一直和野生菌打交道嘛,你看我有学上,也是靠你绕着菌子换着活干才把我供出来的,我就想研究野生菌,我想和你做一样的事。”
“这哪能一样?你就该去大城市,晓得不?你要去你陈欣姐姐说的那些地方,北京、上海、深圳......还有出国,去,去那个什么,奥......奥什么来着?”
“澳大利亚?”
三美摇头。
“奥莱多?”
还是摇头。
“奥地利?奥克兰?”
“哎呀我记不清了,总之,我不准你又回来和农民打交道,你就该跟燕子似的飞出去,飞远远的,春天回来看看我就行了,明不明白?”
凤丽只觉得这个例子举得有趣:“燕子,还说不让我回来,这不是指望我回来盖房子嘛?”
三美一看她嬉皮笑脸的样子,擡手就要打,凤丽单手就抓住她两只手,按在自己的大腿上控制住,认真地说道:“中国农业大学,知道不?”
“学种地的?”
“在北京。”
听到北京,三美的眼睛闪闪发亮:“去北京学怎么更好地种地?他们那儿都没地,咋个学?”
“学理论、学技术嘛。”
“东汉菜
离谱,不着调
,光学理论不种地,咋个可能晓得种地的真理。”
凤丽一听就笑了,三美总是用最直接的口语说出事物内部所蕴含的奥妙,她诚恳地看着三美的眼睛:“姐,这事我一年前就想好了,改不了主意了,我就对野生菌感兴趣,就想学农业、生物方向的东西。你想想看,野生菌这么好,怎么就没有人想办法把它种在地里?对吧?我要是把这事儿研究透了,我可告诉你,别说那奥什么的外国,就是全世界我都去得。你看那些三七、重楼、日本芥末之类的东西,原来不也全是野生的,后来一代代人,研究来研究去,现在才有了人工直接播种这么方便的事。像这样的例子可多了,学农科、生物,不是学种地,而是研究怎么种更多、更好的地。我是农民的孩子,菌农的妹妹,我想学农科、生物方向,不理所应当、水到渠成的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