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压迫感一寸寸地逼近,恰如死亡一步步来临。无形之中的紧张将气氛渲染得阴森恐怖,仿佛在等待死神的光顾。
这世上有一种人,长着一张出尘无双的脸,原本最是让人赏心悦目见之美好的容颜,却令人望之生畏。
姜觅自己也说不清楚,明明她觉得自己根本不怕这个人,但身体的反应总比她的内心更为诚实。
她的心不惧,她的身体则相反。
须臾间的工夫,她脑海中像万花筒一样幻化出无数的场景。当萧隽的脸几乎占据她整个瞳仁之时,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对方的五官上,尤其是那没什么血色却唇形完美的薄唇。
他想干什么?
不会是…
当她全身僵硬地幻想时只感觉眼前一花,紧接着她的头发如倾泄的黑瀑一般散开。
这……
怎么和想象的不一样!
等她回过神来之时,原本插在自己头上的簪子已到了萧隽的手中。
“这支簪子,就当是工钱。”
所以这位慎王殿下是想让她用簪子抵工钱。
真是好的很!
她还以为……
“王爷行事不拘小节,日后必成大器。在此我祝王爷潜龙出海一飞冲天。”
这人还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又不是没有银子,居然拨她的簪子抵债,像是生怕她不会给似的。
萧隽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她的不满,情绪无一丝波动。
“谢姑娘吉言,来日我必报姑娘大恩。”
“王爷重诺,那将来我就不客气了。”
到时候她一定要好好盘算一番,然后拿着那块玉佩去讨要救命之恩,务必达到投资回报的利益最大化!
反正这人说了,必报大恩,那她还有什么好客气。什么丹书铁券,什么金银珠宝,她要列出一张长长的单子,一一让其兑现。
她脸上带着笑,牙齿却像在磨刀。
萧隽仿佛听不出她的咬牙切齿,道:“姑娘不必同我客气,日后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她才不会客气!
这么喜欢给人画大饼,别怪她以后吃拿卡要。
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烧了三分之一,此时夜已深。
将来事将来再说,眼前还有眼前的事要做。她询问萧隽是否要重新上锁之后,再次蹲下去将兽镣锁好。
少女的身形纤细瑰丽,一时伸展一时含羞,尽情地撩拨着人心。
萧隽记得很多年前,母亲最是喜欢亲自替父亲整理衣冠,温柔细心事必躬亲,那一幕恰如现在。
他掌心收紧,紧紧握着那支玉簪。
很快姜觅直起身来,这次她汲取之前的教训起得极慢,也就没有犯同样的错误,更不会情急之下去抓男人的腰带。
柔软滑顺的发已乱,有几根发丝贴在她脸上,她却一无所知。
“王爷,时辰不早了。”
她在赶人。
萧隽垂了垂眸,静谧诡异之时突然出其不意地擡手将她脸上的发丝拨开,收回时食指的指腹划过她的脸。
那冷玉般的长指触及肌肤,却不见寒意。
姜觅想着,这人看上去没什么温度,还以为血都是冷的,没想到手指竟然并不凉,反而是温热的。
那抹温热仿佛一直停留在她脸颊上,直到人都走了好一会儿,她才后知后觉地想着:自己是不是被人轻薄了?
夜很静,侯府的人心皆不静。
不拘是满庭芳,还是海棠居,烛火都彻夜亮着直到天明。
天色还没怎么亮,姜婉就独自一人到了采薇轩。她双眼红肿,脸色也不太好看,瞧着应是一夜没怎么睡。
昨日姜觅那一通发作,留给海棠居的除了一地的狼藉,还有忐忑不安的惶恐。地上的狼藉好收拾,但心底的不安难以抚平。
她面容切切,低声啜泣。
“大姐,姨娘夜里起了高热…病得直说胡说,说自己没有照顾好大姐,说自己对不住母亲。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可是你仔细想想父亲为什么这么做?他是以防万一……万一大哥找不到…那日后的侯府之主就是三弟,到时候大姐你该怎么办…”
姜觅背对着她,不甚雅观地打了一个哈欠。
所以孟姨娘病了?
病得可真是时候啊。
昨夜她回过神来之后到大半夜都睡不着,一是被那个无耻王爷要钱的态度的气得不轻,二是恼自己被人摸了脸都没反应过来。
她一夜没怎么睡好,精神气不佳。
一大早姜婉就过来哭丧,吵得她脑仁都疼。
“…大姐你生气归生气,骂我也好,骂姨娘也好,我们都不怪你。只盼着你早些想通,莫要再做出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亲者?仇者?
她心下冷笑,她哪有亲?
这侯府上下看似都是亲,实则全是仇!
“大姐…你看看我给你求的平安符和姻缘符,这可是我用自己所有的私房钱添了香油,才求得龙山寺的长明大师开过光的。我一心想着大姐,希望大姐平安顺遂还能有一个好姻缘…”
姜觅终于转身,微挑着眉。
姜婉的手上拿着两个黄色的符,神情怯怯满是讨好。原主最是喜欢她这个伏低做小的样子,也最是受用她低三下四的态度。她两眼巴巴,看上去弱小又无助。身为庶女,她从小就知道要为自己争取,有些事不用姨娘提醒教导,她都能无师自通。无论是祖母还是这个嫡姐,她自有一套对付讨好的法子。
思及此,她神情更是讨好。
好半天,姜觅终于伸手将符接了过去,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
姜婉见状,以为她是被自己安抚住。
大姐性子不好,往常动不动就疑神疑鬼大发脾气,这么多年来她对于如何哄好对方颇有几分心得。只要大姐气一消,她和姨娘再将祸水东引。她相信比起洵儿成为嫡子的事,大姐更介意以后侯府的爵位落到姜沅的头上。
突然那两个符被扔过来,打在她身上。
“大姐!”她捂着嘴,一副被吓得不轻的模样。紧接着她双手合十朝天拜了又拜,口中念念有词。“佛祖莫怪,我大姐她不是故意的,佛祖莫怪…”
“行了,你少在这里装神弄鬼地演戏。长明大师亲自开过光?还花了你所有的私房钱?姜婉,你怎么这么会编故事?”
“大姐,我说的都是真的……”姜婉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眼眶已经泛红。
姜觅丝毫不为所动,道:“符纸又粗又厚,朱砂的颜色也不够正。若我记得没错,这是龙山寺外面香火摊子上卖的符,六文钱一个,十文钱两个。”
姜婉心下一惊,擡头望去看到的是姜觅一脸的嘲弄讽刺。
大姐是怎么知道的?
姜觅冷笑,“鬼话说多了,自己都不记得了?十年前你跟我说你用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六文钱替我求了一个平安符,那符和你今天给我的一模一样。你还说来年等你再多攒些钱,就能花十文钱给我求两个符。”
十年前姜婉四岁,那年是她第一次跟随刘氏出京。她离京之前和原主说悄悄话,说自己背着孟姨娘攒了六文钱,会给原主带礼物回来。
彼时原主也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哪怕是徐氏留下来的东西再多,也会对别人的礼物充满期待。原主等啊等盼啊盼,盼到了那个平安符,为此高兴了好些天。
姜婉此时也隐约记起往事,顿时后悔不叠。
“大姐,你是不是记错了?”
她表情真诚,好像真是姜觅记错一样。
姜觅给子规递了一个眼色,子规转身去了内室,出来时手上拿着另一个平安符。两个平安符放在一起,除去一个因为颜色略褪之外几乎一模一样。
当年原主仅戴了两天,所有人都以为她把这个平安符给丢了,包括姜婉。没有人知道她有多爱惜自己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个礼物,一直将其珍藏。四岁的姜婉或许对原主有几分真心,但十年后的姜婉只有欺骗和算计。
姜婉万万没有想到姜觅的手里还保留着以前的平安符,正欲开口替自己辩解时安怡堂有下人来传信,说是老夫人有请。
一听刘氏有请,姜觅心下了解,姜婉同样如此。不过二人的心情相反,姜觅是神色平静,而姜婉则是忐忑不安。
两人心思各异,一前一后去了安怡堂。
一进安怡堂,不光余氏母子三人在,姜婉口中生病的孟姨娘也在。孟姨娘一脸病容,在看到姜觅之后神情更是凄楚。她的身后站着姜洵,姜洵望向姜觅的目光充满了谴责愤怒。
所有人齐聚一堂,唯独不见姜惟。
刘氏脸色暗沉,眉眼嘴角耷拉得越发厉害。等姜觅和姜婉进来后,她说不用等姜惟,让余氏有话就说。
姜觅心下微动,嘴角扬了扬。
一夜过去,余氏应是已有对策。嫡庶之争,事关爵位,比起自己的不愿意和排斥,余氏更是无法容忍有人以庶充嫡压自己儿子一头。她带来了关键证据,那就是姜氏一族的族谱。
旁人或许没这个本事,但承恩公府如日中天,她背后还靠着余太后和今上,弄到姜氏的族谱不在话下。那族谱打开,先是让刘氏过目,然后送到姜觅面前。只见姜惟的名字后面写着一列字:妻徐氏令娇,子姜润、姜洵。
“母亲,敢问这上面为何没有我和沅哥儿的名字?”
平妻不是嫡,可也算得上是正妻,一般都会记于族谱。如果说姜洵被记在徐氏的名下令余氏愤怒,那自己和儿子的名字没有出现在族谱则是奇耻大辱。
姜觅实在是有些意外,意外于余氏的恋爱脑。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余氏太不争气。嫁进侯府十几年,到头来连族谱都没上,早干嘛去了?
如今发现自己和儿子的名字不在族谱上,不应该大闹一场吗?不管是去娘家搬人也好,还是去宫里告状也罢,怎么着也不能忍下这口气,更不可能心平气和地站在这里管别人的事。
你越是示弱,有些人就越是欺你哄你。
果然,刘氏正是这般处理的。
她盘着手里的檀木珠串,耷拉的嘴角擡起了一些。“这些年侯爷不太爱理事,有些事也就一直没有顾上。既然今日提及此事,过后我必叮嘱他把你们母子俩的名字记上。”
这般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明显就是敷衍。
余氏当然生气,心想着既然婆母都这么说了,此事暂时搁置一旁,还是姜洵被记为嫡子的事情更重要一些。她是侯府的主母,她的儿子必定是侯府将来的主子。徐令娇生的儿子也就罢了,一个姨娘生的贱种是无论如何也不可以!
记嫡子的事她不好反对,但有人可以。
然而当她朝姜觅看去时,瞬间被臊得一个满脸通红。
姜觅眼中的幸灾乐祸过于明显,看笑话的嘲讽意思太过浓烈,仿佛在讥笑余氏的懦弱和好欺负。
一个蠢货在笑自己蠢,余氏哪里能忍。哪怕是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无法对深爱的男人生出怨恨之心,而是将埋怨迁怒到刘氏身上,她认为这一切应该都是刘氏捣的鬼。
“我还以为母亲是对我不满,或者是当我娘家没人。”
这话有点重,刘氏立马变脸。
不等刘氏圆话,姜觅幽幽地开口。
“余夫人你就知足吧,祖母不是说了过后会把你们的名字记上。总好过我母亲的娘家真的没人了,什么事情都由别人说了算。”
刘氏气结。
这个孽障!
竟然和余氏一唱一和,莫不是想气死她!
余氏羞臊的同时,又敏锐地抓住了机会,赶紧道:“庶子被记为嫡子,一是要族老们见证,二是要嫡母同意。儿媳心中略有疑惑,徐姐姐已去世多年,洵哥儿是如何被记在她名下的?”
姜觅立马像炸毛的猫,瞬间来了脾气。
“祖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到她这声质问,姜婉和孟姨娘适时换换了一个眼色,在默契传达了一些消息。姜婉吃了一颗定心丸,心知祖母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刘氏确实是站在他们一边,确切的说是在维护姜惟。
不管后宅如何相争,此等大事真正做主的人是姜惟。姜惟已经同意把姜洵记成嫡子,那么刘氏就一定会保住儿子一家之主的威严。
所有人都看着她,等待她的解释。
“这是徐氏临终的遗言。”
“徐姐姐的遗言?”余氏脸上的臊热散了一些,她就说自己还能被一个蠢货笑话,蠢货只能是被她利用。她一个祸水东引,蠢货就顺着她指的方向走。但有些事蠢货能做,有些事只能她自己出手。
她皱着眉,装作疑惑的样子,“母亲,不知徐姐姐交待遗言时,当时可有人作证?”
“当时侯爷在场,还有孟氏。”
也就是说能作证的都是他们自己人。
余氏不甘,又问:“那时孟姨娘也只是一个开脸不久的妾室而已,徐姐姐如何能料到世子一直找不到,又如何能料到孟姨娘会生儿子,竟然未卜先知交待这样的遗言?”
“我哪里知道。”刘氏转动檀珠的手一顿,嘴角越发耷拉。“或许是人之将死,上天有所预示。侯爷正是依着徐氏的遗言,这才将洵儿记在她的名下。”
“我相信母亲所言,可是传出去未必有人信。若徐姐姐真有遗言,便是她已经不在,记嫡子的事也应该知会大姑娘一声。我瞧着大姑娘此前并不知情,这又是为何?”
余氏说这话的时候,眼晴一直看着姜觅。
姜觅知道,她这是等自己发难。
礼法有依,若嫡妻去世,记嫡子之事需征得嫡妻娘家人的同意,以及其子女的同意。徐氏唯一的血亲只有原主,原主不仅有知情权更有否决权。
刘氏叹了一口气,对姜觅道:“这些年润儿一直找不到,觅儿你也应该有所打算了。”
这个有所打算姜觅听懂了,不就是觉得她和余氏更不对付,哪怕是再不满意姜洵被记为嫡子,也因为要对付余氏和姜沅而忍下一时之气。
但是这些人猜错了。
什么亲者痛仇者快,在她这里都不存在。
因为整个侯府之中她没有亲,只有仇!
“我不同意!”
刘氏脸一沉。
孟姨娘母子三人大惊失色,而余氏和姜晴雪姜沅这边则是大喜过望。
几家欢喜几家愁,姜觅谁也不在意。
“觅儿,祖母说了,你莫要一时之气,得为自己的日后好好打算。”刘氏又道,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余氏何尝听不出刘氏话里的意思,她只能忍着。
所有人都看着姜觅。
姜觅也在看他们,凉凉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划过,清澈如水的眼眸像是两面镜子,不仅照出他们隐藏的心思,还折射出他们所有的算计。
这些人哪,谁不是在算计她,算计着她的一切,名声、地位、还有钱财。
“祖母,我说了,我不同意。”
“这是你母亲的遗言。”刘氏的声音大了一些。
这个孽障是想气死她吗?
好赖不分,分不清事情的轻重,哪怕是和孟氏生了一些龃龉,也应该以大局为重。如此不管不顾的小家子气,怎么能让人喜欢。
她声音大,姜觅的声音更大。
“谁说这是我母亲的遗言?祖母亲耳听到了?”
刘氏当然没有听到。
安国公府出事之后,她就有意远着徐氏。徐氏难产之时她嫌晦气,除了派人过问之外压根没到场。
这事她撒不了慌,但也容不得一个小辈质问!
“你……你竟敢质疑长辈,你这是大不孝!”
“我母亲早已去世多年,你们说这是她的遗言,那为何不敢公开?”
为什么不敢公开呢?
还正是因为说不通又不占理,怕原主闹。
刘氏没办法再辩解,一对眼珠子激凸出来死瞪着姜觅,其中愤怒如同两把摩擦的刀子,险些磨出了火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