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商歌大军压境沸水城的那一夜,不仅是东越心惊胆战的一夜,也是长安城许多人的不眠之夜。
翌日朝会前夕,长安城的文武百官候在宣仪门,等待上朝的时辰。可日上三竿时,只见少年储君身边的年轻宦官匆匆而来,告知百官今日休朝,随后一个骇人听闻的噩耗不胫而走。
昨夜,太医署所有医官集体入宫,直到天亮也未从养神殿出来。
百官中,那些离龙椅最近的一小撮人心中都不免有些如释重负,该来的总归要来。
姜岁寒坐在书案前,捧着奏折愣愣出神,左右两旁几名辅佐批朱的儒林郎几番眼神交错,皆瞧了一眼那个单独坐在储君手边的青衣女子,在那女子察觉到目光擡头望来时,又赶忙低下头各司其职。
女子入朝为仕本是天方夜谭,可在当今女子称帝的前提下,便又显得顺其自然。更何况,这个名叫程青衣的女子真才实学,背后又有卢家斗酒以及六部尚书竭力举荐,即便是走了门路的“关系户”,朝中也无人敢出声质疑。无论是女帝陛下,还是未来新君,明面上都对此女青睐有加,内舍人这个与儒林郎实质相同的特例官职便是最好的证明。
程青衣顺势望了一眼,几乎一夜未眠的姜岁寒脸色苍白的吓人,先前御膳房送来的粥食也没吃两口就放到了一边。
如此下去,可不行。
从案头拣选出两份奏表,程青衣起身走到姜岁寒跟前,呈上道:“殿下,关于科举革新一事,国子监与太学宫的两位大祭酒已有了回应,请殿下过目。”
过了半晌,姜岁寒好似才从梦中回神,愣愣道:“什么?”
程青衣几乎没有犹豫,以略有训斥的口吻道:“殿下若无心理政,不如早些回寝宫歇息。”
在场几名儒林郎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咱们这位年轻主子私下里就算再好说话,那也是未来新君啊,甭管男子女子,只要坐在那把龙椅上,那就是九五之尊的天子,怎可以下犯上?
姜岁寒似是毫不在意,苦笑道:“本宫睡不着。”
当值时的程舍人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只尊礼法不近人情,与那位作风清廉的首辅大人颇有几分相似。
只是这回程青衣犹豫了一下,嗓音也柔和了些许,道:“殿下若是担心,不如去养神殿看看。”
姜岁寒想了想,而后放下手中奏折,起身道:“不去了,程舍人,你陪本宫出去走走吧。”
程青衣微微躬身,不经意瞥了一眼旁边的空座,随姜岁寒一前一后出了门去。
今日那个比她入仕还早的三甲进士,偏偏在这个时候告假。
二人漫无目的的走在宫道上,禄堂生领着几个内侍跟在十步开外。
走到御花园时,姜岁寒停下脚步怔了片刻,转而折去了另一条宫道。陛下病危,身为未来新帝的储君竟有闲情雅致赏花,成何体统?这个时候若叫那些乱嚼舌根的人瞧见,传出去难免落人口实。
姜岁寒瞧了一眼身侧神情淡然的程青衣,心里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无奈。这个江湖出身却在文坛上一鸣惊人的年轻女子淡泊名利的有些过分,从不阿谀奉承,也从不攀权附会,甚至不在意人心叵测,好似她的心中只有满腔抱负。可这样的人在乱世中往往活不久,只适合做远离朝堂的清流大家。
太干净了,不是与污泥同流合污,就是葬身于泥底之中。
就好像那个做了一辈子老裁缝,最后只能用自己的性命做针线的人一样。
收敛思绪,沉默了一路的姜岁寒终于开口道:“程青衣,你与李长安师出同门,那本宫,可能信你?”
程青衣毫不犹豫道:“殿下若不信臣,当初又为何亲自召臣入宫?不过臣想问殿下,究竟信的是北雍王,还是臣?”
少年储君终究是缺了些火候,被问的一愣,半晌没吭声。
程青衣望了她一眼,淡淡道:“殿下不必说了,臣已知晓。下山前师尊万分叮嘱,山外不比山上,难的不是天道而是人心。彼时不懂,下山入世才知真言。臣并非不谙世事的孩童,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臣心中有数。南有嘉鱼,君子有酒,信与不信,并非臣一人之事。”
南有嘉鱼,君子有酒。
臣为鱼,君为酒,共同进退,君臣才可齐心。
这个比她还小一岁的年轻女子如此坦然,姜岁寒不禁有些脸红,别过头小声道:“本宫几时说不信你了,多此一问。”
程青衣嘴角微扬,没再多言。
不知不觉,二人走到了养神殿附近,姜岁寒不由得停下脚步,只远远凝望。
“青衣,有一事憋在我心中许久,父皇不许我与任何人说。”
“那便不说。”
姜岁寒回头望着她,无奈道:“你怎半点不知安慰人?”
程青衣好似想了想,道:“那殿下说说看,臣权当没听见。”
姜岁寒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好气又好笑,最终叹了口气道:“其实早之前,父皇便下了份密诏,嘱咐我等她死后再赐死那人。”
程青衣何等才思敏捷,一念之间便明白话中那人是谁,于是道:“殿下,于心不忍?”
姜岁寒微微摇头,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转身朝来时的路走去。
“我曾旁敲侧击问过松柏,她说贪生之人尚可救,求死之人救不得。”
程青衣走在她的身侧,轻声道:“殿下,这些话,回去臣就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