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2章
春雨如约而至,却未给长安城带来一丝生机。
那日朝会,那名从徐州战场日夜兼程赶回长安的鲁家心腹将领,身上还披着染血的盔甲,双手捧着一只石灰匣缓缓走上大殿。
当殿上群臣看清匣里的那颗头颅。
满朝震怒。
龙椅上的年轻女帝面无表情。
那名年近五十,曾随鲁镇西征战大半辈子的将领,一头磕在匣子旁,恳请女帝陛下准许他们鲁家军与东北藩军死战到底,即便是死,也要光荣战死在豫州境外。
大殿内一片死寂。
年轻女帝走下龙椅,站在匣子前,低眸凝视那颗半阖着眼的死人头颅,许久没有言语。
立在女帝身后的红袍宦官,余光中瞥见微微颤抖的龙袍袖口,心下大惊。但这里是金銮殿,是天下权势的最顶峰,容不得他禄堂生一个小小宦官开口。所幸,站在这座金銮殿里的是天底下最拔尖的一群人,未等女帝陛下说出那四个字,群臣齐齐下跪,竟是为那名泣不成声的鲁家将领求情,甚至不乏年轻气盛的武将自荐请缨出战。
在满殿恳求声中,年轻女帝最终没能说出“御驾亲征”四个字,只是缓缓俯身合上了匣子,对那名匍匐在她脚边的将领道了一个准字。
鲁家将领重重磕头,头盔撞在白玉铺就的地面上,沉闷且沉重,直到退朝他都未起身。
一身红袍官服的宋寅恪立在御书房门前,这身官服胸前虽未有代表官秩的补子绣纹,却是庙堂上独一无二的存在,能穿上的人便如同有“天子近臣”四个大字顶在头上。他举目遥望向那座不远的金銮殿,此时文武百官鱼贯而出,犹如江面上一片片随波逐流的浮叶。
自打来了勤日房,每逢朝会,他都会站在这里远远眺望,天底下每个读书人都希望有朝一日能站在那座大殿上,可来长安越久,日复一日看着这些公卿大臣来来去去,这份念想便愈发平淡。然后他在那些浮叶中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仿佛众多枯叶里唯一的青翠,他的眼神逐渐明亮起来,而后在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中,默然收回了目光。
他转身作揖,年轻女帝目不斜视的从他面前走过,后头随之而来的红袍宦官递来一个眼神,宋寅恪微微点头,迈步走入御书房。
半炷香后,宋寅恪出了御书房,与那名不知何时候在门外的年轻官吏不期而遇,二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到了诧异,不过瞬息之间,二人又相互释然一笑,最后二人作揖拜别,宋寅恪大步离去,那个名叫徐士行的年轻官吏却停步在门前,转头深深凝望了一眼他的背影。
宋寅恪许是感受到了,故而没有回头,脚下步伐却不由得缓慢了下来。
犹记得那年,在那间离国子监不远的羊肉馆,四个年轻人同桌共饮,有他,有程青衣,有徐士行,有武陵郡主,缺了一个原本说好要来却没能来的人,宋寅恪时而会想,若当时还只是储君的陛下赴了那场酒席,如今的结果可否会不同?那个醉酒后曾言“若死后不能谥号文正,也至少要得文贞“的徐士行可否会做出不同的选择?那个在翰林院一直坐冷板凳的程青衣可否会赴北后一去不回?还有那个不惜以身做质子的武陵郡主,可否会在某一日就那么悄无声息的离开长安,再不回来?
路过勤日房门前,宋寅恪脚下一顿,但没有停留,这个来自北雍的读书人心里清楚,他们都曾有选择,唯独他没有。明日他便要遵照旨意赶赴南疆战场,若不出意外,徐士行则会与他相反,前往徐州。而深得陛下信赖的程青衣,将会一步步走向更光明的前程。
那位西北藩王曾言,将来无论这天下姓什么,中兴之臣定有他宋寅恪。
宋寅恪在廊道拐角忽然停下脚步,他不在乎死后得什么谥号,更不在乎什么中兴之臣,他只想问一问那位北雍王,为何当初选择把陈知节留在北雍,而不是他?他更想问一问那些站在金銮殿里的黄紫公卿,我每日睁眼都是这满城繁华的中原帝都,但你们可曾见过塞外边关,那北蛮铁蹄下的黄沙枯骨!?
我宋寅恪虽为读书人,却也是我北雍儿郎!
他缓缓转头望向那座金銮殿,不由睁大了眼睛,因为他看见有个身着官服的纤细身影竟还没有走,伫立在大殿丹墀之前。
那女子面朝向北,久久凝望。
在这个偌大的朝堂中,有人与他一样,但不一样的是,她分明有机会留在北雍,却毅然回了长安。
为了北雍,亦为天下黎民。
这个一心想要战死边关的读书人,缓缓垂下头,泪湿满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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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深沉,北雍王府那间湖畔小院的书房内,桌案一角燃有一盏瓷质油灯,早年间这种油灯从旧西蜀流入西北,因工艺独特燃烧更久而一度深受民间喜爱,尤其是家境贫寒的子弟。后来由于技艺失传,这种油灯日渐稀少,近些年更成了收藏大家的心头好。原先李宅随处可见,经历过那件事之后有不少稀世珍宝流入民间,如今能留下一盏,还得多亏了老管事沈昱。
李长安独坐桌前,就着只覆及一方书案的明亮烛火阅览一份从长安城送来的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