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5章
李长安没有直接去都督府,因为洛阳说想走着回王府,于是两人携手下了城头,在周遭一片惊艳目光中出了城门,然后沿着城墙缓步而行,一路从遍地黄沙,走到郊外渐有绿野,十几里路,两人都没再开口。
仿佛这一路,便提前走完了她们的后半辈子。
临到王府门前,两人心照不宣的停下脚步,转头相望,淡然一笑。
洛阳率先进了府门,李长安站在原地擡头看了一眼门上那块几年前换上的匾额,觉着还是原先的“李宅”更为顺眼顺心。
大门内忽然闪出一道身影,瞧见李长安脚步一顿,便快步走上前道:“王爷在此作甚?”
李长安看着腿脚全然不似一个年过七十老者的大管事,有些好笑道:“你又为何在此?”
沈昱许是以为李长安领了人回来,左右张望一眼,才道:“方才府上来了两位客,老奴瞧着身份不简单便先请入了府,哪知王爷王妃都不在院里,老奴想着您二位许是出了门,便来门前这儿候着,可不就巧了,正碰上王爷您回府。”
李长安奇怪道:“你怎知那二人不简单?”
沈昱比划了一下,道:“那二位一身道袍云冠,还背着剑,说是什么首阳山来的,老奴是年纪大,眼睛可不花。”
李长安脸一黑,“他们可有说来作甚?”
沈昱想了想道:“说来找王爷讨教一二……”
不等老管事说完,李长安立即摆手道:“就说本王不在。”接着一转身便没了人影。
清风山山腰处的那座凉亭中,两个年纪相差半辈的读书人正对着一盘棋,杀的难舍难分。
一个说,林大人你可是一道经略使,位高权重,这点容人度量总得有。
另一个摇头摆手,江老先生,一局棋从头到尾您算算都悔了多少步了,这一步下官坚决不能再让!
旁边坐着的年轻女子沉默不语,显然并非观棋素养,而是根本不想参合进去。
一道清风刮进亭内,在女子身边坐下,一开口就替她解了围,“本王听说今日有好些江湖侠士进城,其中就有江小姐想见之人,他们应该下榻在北城门那几家客栈,江小姐眼下若得空,不妨去见见?”
江秋却几乎是立即起身道了谢,若非碍于人前礼节,估摸一眨眼就跑没了影。
“听说北固山一战大捷,王爷今日怎有空闲?”
江映松嘴上一面说着,手底下偷偷拿回了一颗棋子。
李长安点点头:“嗯,是打了胜仗,不过昨日有一封紧急谍报从流沙城送来,上头说两日之后四十五万北契大军就要打到古阳关来了,按照日程算,也就是明日,本王就是来知会你们二位一声,最迟今夜出城。”
亭内沉寂了片刻,林杭舟不动声色瞥了一眼棋盘,撚须笑道:“下官就不走了。”
偷子被抓了正着的老儒士若无其事又放了回去,立马跟着道:“老夫也不走,林大人棋艺高超,老夫定要与他分出个胜负,不然寝食难安。”
李长安似料想到会是这般结果,也不劝说,只转头看向老儒士道:“林大人为他闺女求个安心才留下,老先生不走又是为何?”
老儒士抖了抖衣袖,一本正经道:“不是老夫自视甚高,看不起江湖武夫,他们总说我们这些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连个庄稼把式都不如,就光会嘴皮上说说济世救民,他们又哪里懂得何谓书生意气?虽说老夫也看不到后世如何评论,但北雍这一页史书若留下的只有那些名将大将,岂不无趣的很?后世会如何说,他们只会说国难当头,竟无一位读书人敢替君守国门,果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老儒士说着竟哈哈大笑起来,一面摆手一面道:“老夫不走,谁要走让他走去,我江映松死也不走!”
李长安没再多言,与林杭舟相视一笑,而后便告辞离去。
林杭舟拈起那颗方才被老儒士偷去又放回的棋子,笑道:“老先生,咱们可说好了,最后悔棋一次,下不为例。”
下山途中多了一个人,这几日在王府里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中年儒士飘然而至,李长安对这位东越楚狂人谈不上心存感激,若非因为洛阳,她相信楚寒山仍然会做一个置身事外的观棋人。但不论如何,事到如今也算仁至义尽,若硬要说,二人之间更像是君子之交。
这条山道还算宽敞平坦,二人肩并肩走的不紧不慢,李长安先开口道:“先生有没有想过,用点非常手段把她敲晕了或是迷晕了再带出城去?”
楚寒山竟十分诚实的点头,“不过要是拦得住,当年去冲河救你时就该拦下,也不会有之后那些事,如今再来后悔……那比早知当初就不该生下你这句话还可憎。”
许是没料到八斗风流的楚狂人竟也会说些乡野粗鄙之言,李长安诧异之余又忍俊不禁,“我原本对你们东越一直有些过意不去,既然先生都这么说了,那我便安心了。”
“安心?”楚寒山气笑道,“怕不是找个理由心安理得吧?”
李长安笑了笑,也没反驳。
二人不言不语走了一小段路,远远可见山脚王府屋林轮廓,李长安轻叹了口气,平静道:“有些话,兴许只能跟先生你一吐为快,其实我也没把握敢说一定就能守住古阳关,有没有觉悟是一回事,实力够不够是另一回事,我跟耶律楚才较劲了这么久,双方心里都有数,所以到最后她也不玩花招了,干脆把北契最拿的出手的兵马都搬来跟我做个了结。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两败俱伤,但之后北契若想凑二三十万兵马再南下中原也不是不可能,那日我从武当山回来不久,便收到南疆的谍报,陈玄策独木难支极有可能已经投叛,若真是如此,即便徐州如今大局已定,中原也免得不一场乱战,除非姜岁寒肯舍得下那张龙椅,到时候以朝廷的大军再加上姜凤吟的兵马,轻而易举就能把北契铁骑阻挡在青州之外。”
说到此处,李长安苦笑了一下,“但说来说去,怎么都是我北雍下场最凄惨,唯独这一点,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只是这世上倘若真有后悔药,哪怕重头再来一遍,大抵也是这般结局。”
楚寒山盯着脚下的路,沉默许久,轻轻叹息道:“历代王朝,都有某些时刻需要某些人毅然决然挺身而出,一旦站在了那个位置上,便是责无旁贷,便是当仁不让。一甲子前李世先将军是如此,当年山阳城前余老将军亦是如此,不久前巨灵江畔那位长公主更是如此,如今只是轮到你北雍王李长安罢了。”
脸上没什么表情的中年儒士缓缓停下了脚步,“王爷可曾还记得那年在荆州所说过的话,他人投之以木桃,才有今日的北雍,王爷便报之以琼瑶,还他们一个太平天下。但不论王爷究竟是出于什么初衷,只要王爷站在这里,楚寒山便也站在这里,至于结果如何,不打怎知?”
走出去两三步的李长安转身望向中年儒士,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有句话我一直想与先生说,很早之前我便觉着,先生说话从来不像个读书人。”
这位当之无愧的儒圣哈哈大笑,身形一掠而起。
吐出心中积郁的李长安一身轻快,脚尖一点,飞身下山。
王府南面的几座小庭院,是专为府上贵客下榻所备,昨日夜里有位年轻姑娘住进了其中一座小院,大管事吩咐过不许下人随意进出,故而整座小院显得有些冷清,连个伺候的婢女也不见。
李长安悄然落在院中,四下环顾一圈,没寻见女子身影,便走到房门前擡手轻扣。不消片刻,房门应声而开,里头站着那位远道而来的莲花宫宫主。
叶犯花见她一副兴师问罪的摸样,也不意外,径直走出屋子道:“就知道你要来,还是屋外说话吧,免得传到那位王妃耳朵里,又提着剑来吓唬人,奴家可吃不消。”
李长安冷声道:“她没你这般小心眼。”
叶犯花装作没听见,走到院中回身望着站在檐下的李长安,意外干脆道:“王爷想问什么便问吧,奴家绝不隐瞒。”
哪知李长安摇了摇头:“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问的,王府死士已经在去徐州的路上,若真如你所言便就此罢了,否则任你躲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把你揪出来。”
叶犯花双手捂着胸口,娇笑道:“奴家怕死了。”
李长安冷眼看着她,面无表情道:“关外要打仗了,你何时想走便走,不必与谁知会。”
言罢,李长安大步走向院外。
身后传来叶犯花幽幽的嗓音,“我既来了,便没想过走。”
李长安脚下一顿,犹豫了片刻,才缓缓转过身,叶犯花神色安然,嘴角噙着浅淡笑意,她没再自称奴家,浑身都收敛起了那股子妖娆劲儿,就那么恬静温婉的站在那里,与先前所有的她都判若两人。
好似疯魔了一辈子,终于露出了本来面貌。
原来她也曾是一个温柔可人的女子,究竟何时开始变了她自己也想不起来,许是过了百年,曾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忘却的记忆终究敌不过岁月渐渐模糊,唯独那日那袭青衫,一眼便再忘不了。
二人对望良久,李长安忽然发觉,眼前这个红颜不老的女子音容犹在,只是两鬓不知何时隐约有了些许霜白,眼角似乎也有些不显眼的皱纹。
李长安没有过问她留下的理由,甚至没有再多说一句,只是默然转身离去。
叶犯花独自在院中站了许久,没来由想起那年李长安当着众人的面夸赞她有秋水明月之姿,便兀自失笑出声,“什么秋水明月,镜花水月才是真,叶莫愁啊叶莫愁,也该醒了吧。”
她擡手扯下头顶发簪,刹那间,满头青丝尽白发。
李长安无需刻意去寻找,擡头就看见独自那个坐在王府最高的那座钓鱼台楼顶上的玄衣女子,她一跃而上,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盘腿坐下,酝酿了半天也没想好怎么开口才合适。
反倒是薛东仙先开了口道:“那时的约定,你没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