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垒
闻琰上大一那年发生了件不大也不小的事。
之所以不大，是因为从头至尾、闻琰压根就不知道。而不小，是因为裴决吓得不轻。据开车送裴决去医院的总务秘书小刘说，裴总开车门的手都在抖。
不知道的，会以为他太太是从万米高空跌倒，而不是小小的剧场台阶。
钟影小腿骨骨折。
裴决到医院的时候，石膏已经打好，医生的建议是保守治疗一个月，后续慢慢养问题应该不大。医生的话还是很委婉的，大概意思是年纪上去了，得注意体内钙质的流失与补充。闻言钟影都愣了下，虽然她确实快四十了，但“年纪上去了”这句话对她来说属实有些陌生。
扭头瞧见裴决，钟影不是很意外，她朝他笑了下，说怎么过来了。
虽然脸色苍白，神情也有些憔悴，看来是吃了不少苦头，但钟影面上还是很镇静。这些年，她在外人面前尤其要强，也不知道为什么。很多时候裴决一眼就能看出她在逞强。就比如眼下，明明骨头断了、疼得嘴唇都白了，还恍若无事地看着他，当着其他人的面，颇有种刮骨疗毒都面不改色的慷慨劲。
裴决没说话，他沉着脸看了眼医生，走到钟影身边蹲下来仔细瞧他妹妹的腿。他一身齐整利落，刚从会场下来，整个人有种不怒自威的严沉气势。
医生一头雾水，差点怀疑自己就是那个没长眼的台阶。
其实他现在对谁都这样。
自从前些年吴宜和裴新泊身体原因双双退居二线，他接过东捷大部分的决策权，成日里便愈发喜怒不形于色。开会的时候尤其。根本没人琢磨得透这位接任的裴总到底在想什么，因为他同他那两位白手起家的父母一点都不一样。
除了这次会场上突然接到剧场主任打来的电话，说钟老师不小心从台阶上跌倒，十多年的老剧院，歇了场、灯灭了，台下就有点暗，钟老师估计是没看清。裴决阴沉着脸接了电话就往外走，一众高层没见过他这样的起身速度，都有些傻眼，好像东捷赶明儿就破产了——不过就算破产，他也应该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毕竟上任之初，他就不顾别人死活，裁掉了一批东捷创始之初就跟在他爸妈身边的集团元老。那会的股价，简直惨不忍睹。而那阵子，宅家疗养的二老不堪天天跑上门的苦水，硬生生去欧洲神龙见首不见尾地待了大半年。
医院是自家的医院。
送过来的时候就有人认出钟影，每年钟老师的体检都在这里做，所以处理得也快。
小刘在一旁解释，说是剧院的罗主任打电话过来的。
钟影点点头，对裴决说：“找时间还得谢谢主任，人家帮了忙——”只是话音未落，裴决明显不大高兴，头也不擡地咕哝，谢什么，有什么好谢的，人家说你眼睛不好，没看清。他告状的语气不像是假的，真有种睚眦必报的阴狠劲。
话音落下，小刘秉持良好的职业素养，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
一旁，医生有点不懂这里面的逻辑，毕竟片子拍下来，一看就是自己没留心摔的。
别人的想法不重要。
裴决有自己的“妹妹逻辑”——从小到大、到现在，眼见着四十出头，他这套逻辑已经运行成恒定法则——什么事都不关他妹妹的事。眼睛不好？没看清？对不起，不存在的、你胡说。
这些年，他在外威势日重，不说话沉着脸看人就十分考验心理承受能力。
加上自从东捷大换血、深州那边被日益架空，当面敢说什么的越来越少，也使得他人前愈加深沉严厉。
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东捷的隐形相声培训这些年逐渐转入“地下”。明面上，已经没人敢当着裴决面、或者裴决在的场合，开一些稍稍让人落不事简单又高效。坏处就是，集团里对裴决行事作风的批评这两年越来越多。多数觉得他不近人情、私利太盛，而这其中的“私利”，依旧是贯穿东捷发展十几年的方向问题。
众所周知，他们的裴总航空出身，早年里任职机长，履历还是很扎实的。接任之初，他不顾深州那帮元老的利益诉求，执意将发展势头正好的医药和地产划归到航空资本原本在深州逐渐被边缘的航空研究所挪到了南州，这也间接促成了三年后南州第一所理工科院校的成立。
这样的后果也是显然的——之后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东捷都在内讧。
支持的自然没话说。不支持的，随即提出资本撤出，明话就是不跟着东捷干了，准备拿钱走人。
哪成想，裴决也不含糊，会议上当着他在世爸妈的面，说，好、没问题，你撤多少，回头我再补给你等量的一份。这么些年风雨同舟，从宁江到深州，我们好聚好散。
瞬间哗然。
裴新泊不忍直视，吴宜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夫妻俩对视一眼，如鲠在喉。
那会，东捷股价持续的、不稳定的波动，直接导致深交所定期的旁敲侧击、下函问询。
裴决的承诺让那些原本还在犹豫、观望风向的，也下定决心，跟着一起摘下东捷招牌、拿钱走人。最后留下来的，两成都没有。如果不是靠着前期与南州这边达成的合作，东捷此后大半年的形势还会更差。这又要说回新城南州与老牌深州之间的差别。南州的发展诉求强烈，所以决策上也稍显魄力。不过这都是后话。
那大半年里，东捷也可以说茍延残喘。
裴决也是那个时候开始人前话越来越少。在家稍微多些，但钟影能明显察觉他压力很重。半夜睡不着抱着她、玩妹妹头发就不用说了，好几次，钟影早上起来发尾已经编好了几只小辫。怪可爱的。吴宜偶尔会打电话给钟影，比起自己太过沉得住气的儿子——可太沉得住气了，毕竟当年他还看着钟影和别人谈恋爱——吴宜就显得分外焦虑。她担心他们这辈搞了几十年的东捷航空会一并毁在裴决手里。那样的情势，怎么看都有种墙倒众人推的意思。
钟影电话里安慰吴宜，说没事的妈，相信裴决，他心里肯定有数。转头挂了电话，她跑去书房，扒拉着门框忧心忡忡地问哥哥，怎么办，妈打电话来了，你有数吗？裴决一脸懵，说没有啊。夫妻俩就面对面唉声叹气。
你压力也别太大了，钟影走近，摸了摸裴决头发，摸着摸着就说万一长白头发怎么办。裴决好笑，搂着她的腰说总要长的。不过裴决让她也不要太担心自己。
压力大的时候，我会去接你下班。裴总念念有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