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槐涛涛(一)
沐德堂内,人头攒动。大家站着、围着,你肩接我肩,从外往内看简直密不透风。
姚芷衡扒开最外围的同窗才挤进去半个身子。
沐德堂的学子总共二十五人,此时耳语声不绝,也嘈杂起来。
“哎,服了,当学堂是什么地方?”
“仗着家里是武将就可以这般形骸放浪?”
“郁舟就是个酒罐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天啊,咱们这好重的酒气!”
“岑夫子要发飙了……”
其间还夹杂着郁舟的几句模糊醉语。
郁舟半躺着,脑袋歪靠在沐德堂后置的青绿山河屏风上,屏风被他靠斜了,直直抵住旁边同窗的书案,挡得严实无法落座。
一只腿绞住某个倒霉同窗的凳子,身下还垫着几张不知谁写的文章卷宗。
他嘟囔着,从眉骨到双颊再到耳朵和脖子,全都被酒激红,颜色比铺子里卖的桃花胭脂还盛上三分。
酒气瓮臭不堪,有几个不喜杜康的同窗捂着鼻子的手就没放下来过。
姚芷衡的眉皱得如同郁舟身下的宣纸,扯扯前面沈鹤宵的袖子问:“怎么回事?”
沈鹤宵不敢把眼睛从郁舟身上移开,只凑过来侧脸小声告诉姚芷衡:“我也不清楚,我还睡觉呢,就听见后门‘哐’一声巨响,我一擡头,他’啪‘就倒在这儿了。”
左为助蹲在郁舟身旁,小心摇摇他的胳膊:“欸欸欸,郁舟!醒醒!这里是学堂,大家都在呢!”
郁舟依旧合着眼皮,又胡说一句:“继续,喝……”
左为助叹一声“唉”,丧气地重重低下头。
邱行遥缓缓低下身子,凑近郁舟左瞧右瞧,眉毛眼睛快打了一架,又瞄了一圈没有动作的大家,瞬时出手呼了郁舟一巴掌,力度不大但速度惊人。
蹲着的左为助拦都没来得及拦,眼睛直接瞪出来。
大家轰然大笑。
邱行遥也吃惊:“哈?这都没醒?大哥你喝多少啊?”
邱居远立在最外边,这场闹剧他不甚关心,只是垂眼发现姚芷衡双手握拳,隐隐发力,攥得肌理发白压迫血肉。
他提起注意:姚芷衡肩膀僵硬,努力平复气息的压抑颤抖被他收入眼中。
微微侧眼,他擡手轻触前面的姚芷衡:“岑夫子来了。”
“都在干什么!肃静!”岑夫子赶来时,手杖都要抡出火星子了。
其实他尚未到用手杖倚助的年纪,姚芷衡听他解释说,教书教到他们,早晚用得上。
岑夫子手杖猛得一击地面,学子们慌乱作鸟兽散。
沐德堂燃着提神醒脑的瑞脑香,金蟾器样的香炉吐出蜿蜒白烟。
前面依旧风轻烟静,书籍规放,后面却一片混乱:屏风歪斜,桌椅乱挤。
学子里只有左为助手足无措,仍旧站着。岑夫子睨他一眼:“怎么还不落座?”
左为助又无辜又委屈,指着郁舟的腿绞着的凳子:“夫子,那是我的……”
岑夫子站在郁舟面前,气得眼冒金星,觉得沐德堂地板都是晃的。
“郁舟!”岑夫子试着亲自唤醒他,还是无用。他摆头恨声骂道:“没救!”又招人来把郁舟直接擡出去。人问他是擡
去齐修居休息还是送回郁将军府,岑夫子直接一挥手:“把他丢到门外槐树底下,清醒清醒!”
众学生闻言皆倒吸一口凉气。
姚芷衡桌位靠窗,偏头往外望去,时有微风,那一行绿槐叶声涛涛,仰俯成浪,日光下照,金影斑驳。槐花还结的少,泥地面上只有星星白蕊。
郁舟醉得太沉,哪怕被人放得背靠槐树,也只是砸吧砸吧嘴,偏头换个方向继续困着。
姚芷衡绷着脸,见他无事,扭头盯回堂前正在训话的岑夫子,心里抛下句:“见鬼去吧你。”
岑夫子周身沉闷,右手拄杖,左手叠上右手。
吸气沉重似有千斤,吐气深长如同眠蛟。
大家以为他要痛斥郁舟行事荒诞,让他们引以为戒,谁料夫子只是在久久叹气之后,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们啊,我老了,你们也不再是从前的毛头小子了。老夫明白,如今你们正在面对人生里从未有过的境遇和选择,”
他眼神掠过窗外的槐树:“你们入学馆,学得是圣贤经典没错,可你们也终会发现,就连圣贤也只行过茫茫大道的十之七八。”
他顿了顿,整合了情绪继续说:“豫成学馆,教的是天子门生。从前我教你们仕途之道要守心忍性,勤勉为公。而今你们也许会发现经年所学只是世道浮萍。深水之下,不可丈量——”
邱行遥眉毛高高扬起,眼睛鼓得溜圆,半边身子移向姚芷,窃窃私语:“你说,夫子的意思不会是这么多年讲的课都是逗我们玩呢?”
姚芷衡巴掌贴着他的脸,一股气推他回去,半个字没理他。
“终是你们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
日近正午,阳光愈盛,槐叶在澄澈日光中绿得发亮。
风停了,一排槐树皆静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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