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雨侵檐(二)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块长方形的金牌子。
虽然牌子的纹样被砸得坑坑洼洼,金子的色泽却非常晃眼。
一桌子人不说话了,互相交换眼色。
一人轻蔑开口:“一个疯女人,哪里来的都不知道,会有金子?赶走赶走。”
席间嘲笑声四起。
张棋音双耳不闻,沉静道:“不用管我是哪里来的,只要金子是真的就行了。”
她望向女孩,把金牌举在妇人面前:“她以后成亲,你们拿到的彩礼钱绝对不会超过它。”
妇人不耐烦,用力一推:“快滚疯子,谁家好人卖儿卖女啊!晦气!滚!”
女孩从母亲身后窥见张棋音被推倒,形貌疯癫地坐在地上,她的腿受伤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爬起来。
门被关上了,密闭的酒气又将她锁住。
她低头,门底下透进来的一线天光。
那光亮在她眼睛里放大,放大,逐渐大成一整片白光。
白茫茫一片的空蒙,像她常跑去后山看到的一望无际的天。
脖子低痛了,转头去看厨房里忙碌的阿娘。
她人不高,这几年背也驼了,厚了。洗菜摘菜做得相当麻利。阿娘时常提点她洗菜要怎么洗才能不废水,扫地要扫过了再泼水才能防止灰尘……她问阿娘为什么每天都要一遍一遍地做这些事情,像个车轮一样永不停歇。
阿娘经验十足地告诫她,这是女人的荣誉。
一个女人,经营好一个家,为家人操持好一切,是一种掌控全局的荣誉。
家庭是女人的战场。
她很好奇,那时候她阿娘的年纪也不大,是谁告诉她这些仿佛历经了千年的大道理?
她又为什么如此信仰?以致每时每刻都在供奉。
她只知道阿娘非常想让她也走上这条荣誉之路。
她又侧眼看她划酒拳的阿爹。
阿爹心好。
有一次,他的堂姐遇人不淑跑来家里哭泣,阿爹看见堂姐受苦,心疼得红了眼眶。
当天夜里就喝醉了,拍桌子吼着堂姐命不好,他们一家都命不好。
吓得她在被子里发抖,她害怕阿爹迈着醉步,顶着一张被酒糟得发泡的脸,进来纠缠她,问她
为什么总哭,是不喜欢他这个阿爹还是什么……
她只是害怕。说不出来,只能哭得更厉害。
阿爹一看她哭,犯浑得更厉害,通夜叫嚷咒骂。
有时候阿爹喝醉了,她红肿着眼发现阿娘也在哭。
阿娘见阿爹纠缠自己并不上来劝解,只是呆愣愣地站在墙角门后。
等阿爹听自己嚎啕哭烦了,跌跌撞撞又去喝酒,她才背过身去悄悄抹一下眼角。
这种时候,她往往有个大胆到无法说出口的念头:阿娘,我们跑吧。跑远些,再也不要回来了。
可是第二天,阿娘又投入到了她的战场,她的荣誉里。
她一边擦桌子收拾阿爹昨晚的酒坛,一边对她说:“你阿爹出去做工了。他那么辛苦,你要听话。阿爹虽然喝酒,但是平时对我们很好的。他可宝贝你了。”
她忽然听到村头刘老伯驯狗时啪啪的藤鞭声。
只是在家里,阿爹成了刘老伯,阿娘成了藤鞭。
她是不会“呜呜”叫的狗。
她脖子上的锁一直都在。
*
夜里,一群酒友早走了,剩阿爹一个人在桌边剥残留的几颗花生。
他沉默着,时而咂咂嘴,时而叹口气。
阿娘在一旁催促他:“你还要多久啊?我这都收拾完了。”
只有在做这些活时,阿娘说话才多了些底气。
阿爹一把拉过阿娘让她在身边坐下:“你别忙了,商量个事。”
“今天那个疯子,我看她手里的黄金,不像假的。”
“你还真要把妮子给她啊!”
“唉,你先别激动,别把她吵醒。”阿爹指指女孩的屋子。
接着压低声音说道:“我是觉得她说的没错啊,等过几年妮子嫁了,我们能拿的礼金估计还顶不上她那块金子的一半。”
“可她是个疯子啊!要饭吃的!”她一拍丈夫的胳膊:“你舍得把姑娘给她?让你姑娘要饭?”
“哎呀——”他拖长了声腔,“等以后妮子嫁出去了,还不是别家的人,你还指望她跟我们一辈子?都是给别人,怎么不能给出价高的?”
“可……”
“我知道你舍不得,妮子是你唯一的孩子。当初是我喝多了,对你下了重手,不然咱早就有儿子了。怪我怪我。”他揽过阿娘,有几分生涩的温柔。
“等咱们拿到钱了,后半辈子我肯定对你好!什么都听你的!”
“退一万步讲,要是她金子是假的,那我们不把妮子给她不就是了。怎么咱们都不亏不是?”
阿娘被他抱着,自家男人难得这么温声细语。她是有点不愿意,但还是相信丈夫的抉择,默声点头。
两人在桌边温情地靠着。
小女孩在门后扣着门闩,指甲发白。白天哭多了,眼睛依旧肿胀。
手指死命地压着木门,粗糙的纹理按着她的皮肤。
她浑身发冷,脑袋却异常清醒。
站了半晌,她麻木地走向窗边。
今夜星光闪烁,星河蜿蜒。深黑的天幕下,万物寂寥无声。
她心里却有一个熟悉而巨大的声音对她喊:快走,走到海角天涯,永远别回头。
那声音把心里的尘埃震落,露出空蒙一片。
是她看到过的,没有绳锁的,新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