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最少也要六千万两
“继续说。”
“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私放海船入长江。”张煌言语速加快,“上月十八,三条红毛夷夹板船满载倭刀停靠燕子矶,守军帮着卸了整整一夜。”
朱由检抓起茶盏灌了口冷茶,“江南卫所呢”
“镇江卫指挥使上月纳了第九房小妾,嫁妆是十条福船。”
张煌言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展开是半块霉变的军粮,“这是苏州卫的禄米,掺了观音土能捏成砖。”
“崇祯二年,郑氏商船贩生丝至倭国,值银百万。”张煌言拭去嘴角血沫,“但三十抽一的市舶税,到太仓银库只剩百抽三厘。”
说到这,张煌言动作不停,好似他胸口有个无底洞一般,取出粒蜡封的琉璃珠,“这是臣在宁波港买的,红毛夷用五颗这样的珠子,换走一船景德镇细瓷。”
烛火将珠子映得流光溢彩,看上去挺好。
实则就是个破玻璃。
不要以为明朝人真没见过世面,南北两京紫禁城上的瓦片都是琉璃的。
几颗破玻璃球怎么可能就把那些个老狐狸糊弄住。
这又不是一千年前。
无非就是几个大户联合葡萄牙西班牙人压低市场瓷器价格,顺便规避买卖瓷器所产生的税收而已。
现在的西洋人,还生活在恐惧之中。
郑和下西洋的余威仍在,郑芝龙的船队还在马六甲海峡肆意妄为。
马可波罗笔下的黄金之国刚传播开没多久。
别说西方商人了,连现在的海上马车夫和刚露出獠牙的日不落帝国都不敢掠这个老大帝国的虎须。
那么这其中挣的钱,最后还是落到了大明的土地上。
只要银子没流出去,那就不需要担心。
朱由检缓缓点头,而后突然发问。
“南京户部存银多少”
“账面三百五十万两。”
“但光苏州织造局替宫里采办绸缎的银子,每年就有二十万两不知去向。”
“洞庭商帮与建奴做药材生意,辽东的人参貂皮在杭州就能买到,上月查获的走私船里,还有十门佛郎机炮!”
“兵部知道吗”
“知道。”张煌言声音陡然提高,“但兵部右侍郎侯铭的族叔,开着杭州最大的药铺!”
“南京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是此人女婿,操江御史是此人义子。”
“就连史尚书出兵,都是因此人资助了三十万两,才勉强发足南京京营军饷。”
“范阁老和李廉政史也不敢贸然动手。”
“嗯。”朱由检只是简单点了个头。
这才对吗,这才有他想象中的政斗吗。
牵扯不清,剪不断理还乱。
这才是明朝朝廷的真实做派吗。
之前一味的砍砍砍,都没好好感受这股风气呢。
“还有吗”
“有!”张煌言继续开口,“陛下可知江南佃农如何纳粮”
不等回应,他自袖中抖出捆稻穗,“上好水田亩产两石,地主收租一石五斗,佃户缴完租子,三斗交税赋,两斗留的口粮要拿去换陈米,因为两斗新米,能换四斗陈米,新米都进了粮商的漕船,发卖出高价,再用银子从常平仓内倒腾陈米继续交换!”
朱由检抓起稻穗细细端详,突然发现穗间沾着暗红颗粒,“这是.”
“人血。“张煌言闭了闭眼,“常熟县农妇交不起冬赋,把女儿卖进金陵秦淮河的前夜,用剪子扎穿了粮商的喉咙。”
雨声中夹杂着宫门开启的吱呀声。皇帝踱到殿门前,望着被暴雨冲刷的汉白玉台阶,“说下去。”
“崇祯十五年锦布绸缎价格大涨。”
“于是苏州府去年便扩了五万亩桑田,稻田减了三万七千亩。”
“可朝廷征粮定额不变,县令强收农口粮,七月台风过境,饿死的农漂满了黄浦江。”
朱由检再次点头,“南京百官,每年冰敬炭敬多少”
“不计其数!”
“吏部尚书单是去年收的端阳节礼,折银便有十八万两。”张煌言喘息着翻开簿册某页,“应天府尹给钱谦益送的寿礼,是唐伯虎的真迹,裹画的绸子够一户五口吃三年。”
“南京国子监,祭酒把孔庙的祭田租给妓院种牡丹,美其名曰以艳色养圣贤气。”
“此类种种不胜凡举。”
“有六部之官,为博秦淮头牌一笑,而贩卖四座常平仓粮,有兵部侍郎,为纳一妾,便将红夷贡送海商,有国子生员,为登科上榜,上下打点费糜十万……”
“南京朝堂已经将官做成了一门生意。”
“若陛下想要改革,必须要出重拳,否则一切皆为空谈!”
朱由检点头转身,看向殿内的张煌言。
沉稳,果毅,不骄不躁,不馁不弃。
仅仅一个月的时间,曾经那个热血青年就消失不见。
现在的他越来越有明相之态。
只要跟着范景文历练两年,学点骨气,跟着李若琏学点狠辣,再跟着倪元璐学点圆滑。
不用五年,朱由检肩上的担子就乐意分一部分给张煌言了。
满眼欣赏的走上前去,拍了拍张煌言的肩膀。
“玄著之意朕已明了,回去之后好好歇息,过了这两天朕还要用你呢。”
“其他事就不要操心了,就像你说的,得给南京那边放放血了。”
“王伴伴,传李若琏。”
……
初夏时的雨总是说至便至。
上午才停的暴雨不过两个时辰便又裹着雷声砸在琉璃瓦上。
李若琏的皂靴碾过水洼时,靴尖蟒纹溅起暗红血渍。
他在殿外褪下湿透的斗篷,露出内里玄色飞鱼服,绣春刀柄缠着的布还在往下渗水。
“查清楚了”
朱由检背对殿门站着,指尖捏着那粒琉璃珠。
案头烛火被穿堂风吹得忽明忽暗,将皇帝的身影拉长在蟠龙柱上,像柄悬在梁间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