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林惜岚还是头一回在深秋见到这么清晰的猎户座。
宁谧的夜空下, 南边猎户座的七颗星明灭可见，林惜岚小时候常常把它和北斗七星弄混，老林每每发现都会无奈摇头, “除了都是七颗星，它们哪里相同了？”
林惜岚便摸着鼻尖笑, 她对天文确实是没什么天分。
赵雾却和她不同。
月光黯淡, 树影绰绰, 男人修长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手中的手机屏幕熄了下来——他刚接完一通电话。
时间已经很晚了。
然而两人不约而同地怀揣心事, 踱步在户外。
赵雾扬起一个自己都没察觉的微笑：“找对了吗？”
他说的是星宿，林惜岚慢了半拍，再擡头, 思绪游离, 追逐的目光仿佛对不准焦，只不露声色地笑：“找到了。”
她什么也没勾画出来，老林在她耳边的絮叨指点化作遥远的风, 在回忆里呼呼的，就是什么也听不清。
赵雾打量着她, 像是看穿了她的走神，林惜岚便先一步道：“我以为赵队长又在这偷偷抽烟呢。”
这话很有意思。赵雾自从来到困雀山后，给他敬烟的本地汉实在太多，一次破戒后, 再控制起尼古丁的摄入便困难起来。
像是成瘾的前兆, 赵雾不留痕迹地瞥了眼林惜岚，从兜里翻出一颗硬糖, 撕开包装扔进了嘴里，勉强压下了那种失控感。
而林惜岚只是借着微弱的月光, 有些意外地盯着他窸窣的动作。
“你不抽烟。”她莞尔一笑，“我想起来了。”
只是燃烧着，烟雾婀娜袅袅，蓄出一截无人的烟灰。
赵雾咬碎了口中的硬糖，清甜的果香顿时炸裂弥漫开来。
他眼眸微擡，似笑非笑：“你没见过。”
偶尔会抽，只是绝迹于人前，也不会让她看到。
赵雾对自己真实一面的展露永远是苛刻的，他习惯了在人前无可挑剔，也习惯了掩饰真实想法和情绪。
但面对林惜岚时，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变得放松，甚至会故意释放出一点冷酷的真实。
他不会永远面面俱到，也不会故作体贴入微。
寒风簌簌，林惜岚仰头望他，月光下他的五官被阴影镀得更加深邃，笑起来时却莫名有些凉薄。
她穿了防风外套，赵雾只穿了件薄衬衣。
林惜岚并不真的关心抽烟的事，拢了拢衣领，迈步道：“赵队长也早些进去吧。”
然而赵雾没有跟上，他依旧站在那个不明显的小土包jsg旁，语调平平：“我记得这里埋了只鸟。”
他显然对鸟类不熟，回忆道：“银灰色的，叫长尾山雀？”
林惜岚脚步停了下来，回头望向赵雾，遥遥夜色下只能分辨出他挺拔的身量，好像瘦了一点，但依旧充满力量感。
她低低应了声：“对。”
赵雾便笑了，他大概在嚼糖，片刻后道：“最近抓了几个非法捕鸟的惯犯。”
林惜岚愣了一下，旋即擡头，撞上对方视线的刹那忽地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讷讷道：“……平安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然而赵雾却只是盯着她。
良久，他轻笑：“蔡主任也是这样说你的。”
林惜岚一时无言。
这座大山的年轻人实在太少了，长大后依旧惦记故乡的年轻人更是凤毛麟角，她和蔡平安谈不上知己，但毕竟是有共同烙印的同辈人。
林惜岚下意识想要解释，但回归的理智很快就让她闭了口，她实在无需对赵雾的话中话负责。
于是她道了声谢，继续往里走去。
走廊里，门槛上的代帕笨重地跳了出来，这个月它养胖了不少，不知道某人给它喂了多少吃的。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连同那搭伴般的碰拳，一同带进了睡乡。
或许是最近太忙累，林惜岚连着几晚都酣然无梦，精神振作后又很快剪好了周末搬书的视频，连同迁庙的日志一起上传上了账号。
前阵子流量的余温比她想象得更烫，新视频刚一发出便收到了打量点赞和好评，她依旧没有出镜，只添加了画外音，但拍摄得清晰自然，毫无剧本痕迹。
就像一个窗口，剪切出一段真实的人生片段，无需其他修饰矫揉，只是展示记录便足够触动人心。
没过几天，文璃又找上了林惜岚，干这一行最需要脸皮厚，拒绝不过家常便饭，然而出乎意外的，林惜岚这一回松了口。
文璃大喜过望，连续熬了几周夜的疲惫一扫而空，匆忙确定起选题方向。
原本退而求其次的文字采访也被顺势推翻，文璃大胆地提出要实地采访，林惜岚迟疑些许，最终理智战胜情感，答应了下来。
她想要把困雀山推到人前，想要让这座村小被看见，就必须坦诚地接受镜头，接受审视的目光。
讲台上，林惜岚上着美术课，她其实对绘画一窍不通，这门课的开设更像一种标志，让村小的孩子明白，还有这样一门学科存在。
她在滑溜的黑板上勾勒起线条，画出一只小鸟的轮廓，就这样定下了一节课的主题。
村小没有彩色粉笔，小孩们也大多只有铅笔橡皮，只有晴晴有一盒二十四色彩色水笔，她大方地把它们全部借了出来，于是便诞生了黄色的草地，绿色的天空，什么颜色都有的小鸟。
和其他有标准答案的功课比起来，绘画更像一场纯粹的创意狂想，林惜岚从不用评分的目光审视这些作品，不断赞扬着，和他们一起把小小的涂画贴在了四周破败的墙壁上。
王春妹憨态可掬地把自己的画举了起来，是一只歪歪扭扭的，飞起来的简笔画小鸟。
“林……林老师，看我的。”她磕磕绊绊地喊她，林惜岚从别桌擡头，笑着走近，刘小娟也凑过来，主动递出一只蓝色的水彩笔，大声道：“春妹，你还没给小鸟涂颜色呢！”
王春妹迟钝地眨眼，脸有些红了：“我……我没见过……蓝色的鸟。”
蓝色的鸟在困雀山也是不多见的珍稀物种，刘小娟想了一下，“没关系，我们可以想象出来。”
林惜岚笑：“说不准过两天春妹就看到蓝色的小鸟啦。”
她领着人一起上了色，这还是王春妹头一回跟上班级进度，不由激动，细声细气地说要带回去给全家看。
林惜岚举着镜头，记录着每一位孩子的作品，稀奇古怪的，活灵活现的，教室里并不安静，四下不断有学生跑动交流，发出赞叹的惊呼，一派其乐融融。
文璃到的那天看到的便是这满墙的画作，一群小孩从课本后、窗户口里探头观望，同样好奇地打量着来人。
林惜岚趁着课间给村小学生介绍了起来，文璃风尘仆仆，打开行李箱却是满当的礼物，从零食玩意儿到书本文具应有尽有。
她做足了功课，笑不离口，语气上扬得像是儿童节目主持人，然而回应却不如她预想的热烈，村小的孩子大多羞涩，那么明显的拍摄设备一摆，就连胆子最大的晴晴都局促了起来。
文璃显然没有多少和真的乡间儿童打交道的经验。
林惜岚有些失笑，只得帮她圆了场，在李菀一众老师的含笑中带人进了办公室。
“我看起来难道很奇怪吗……”文璃有些恍惚，想起那一双双迷茫的大眼睛，陷入了对自己的怀疑，“他们怎么都不说话呢？”
连一个捧哏应声的都没有。
林惜岚无奈：“这边小孩都认生，要慢慢来。”
她原本就不看好一早采访这些小孩，文璃却不信，对自己的亲和力信心十足。
一来果然就是大碰壁。
林惜岚给她倒了杯水，水是厨房刚烧好的山泉水，放了当地茶叶，文璃吃出滋味，不由赞叹了几声。
两人毕业后的第一次见面，都没想到是此般情境，离校前宿舍的僵硬气氛如在眼前，然而如今回想，却觉遥不可及。
步入社会大抵就是这样，人与人的关系不再单纯为情感左右，更多的是利益的考量。
但文璃到底是没变的，依旧自信满满，哪怕刚遇到挫折也立马恢复过来，从来不会内耗自己。
办公室内没有镜子，想要补妆的文璃有些失望，她今天过来穿了身鹅黄的连衣裙，上身披着短外套，一双靴子沾上些许红土，这一程路显然也不平稳。
尽管林惜岚强调过路况差，但她还是没想到差到这种程度，上午上山她几乎全程都在徒步！
本以为从省会转大巴到平澜县已经足够曲折，没想到还只是磨难的开始。
文璃还只带了一个摄影师，一整天的用度和工作都要自己一手操办，习惯了大城市便捷生活后来山里简直抓瞎，她看向自己这位老同学，原本准备的腹稿竟是什么也说不出了。
困雀山村小的午餐很简陋，林惜岚带文璃进了狭小的后厨，大婶满头大汗地炒着菜，见到外人有些拘谨，手上动作不停地问好着。
文璃听不懂这边的方言，林惜岚便和她解释：“婶子说你进来当心搞脏裙子。”
她的穿着打扮样式简洁，从头到脚却无一不是大牌，和当地格格不入。
文璃有些失语，同大婶开怀笑着打招呼：“没关系的！我就是想了解了解这里。”
林惜岚正熟练地帮忙添柴侍弄火候，大婶听得懂普通话，大笑：“您当心别被油溅着了！这里头呛人呢，没什么好看的。”
文璃依稀听懂了几个词，林惜岚用方言嘱咐了几句，笑着带人走了。
“我们中午一起吃食堂吗？”文璃有些好奇，“这么多人，就一个阿姨炒菜？”
村小的规模比她想象的还要小，她一路和老师打了招呼，加上林惜岚，也就总共四个人。
上午的课还没结束，几个小班级上着课，只有英语老师李菀在走廊外等她们。
“我们这里的午餐荤菜都是按份定量的，通常没有多的。”林惜岚和她解释，文璃点头记着，有些忐忑，然而真的进小食堂后，自己和摄影师都得到了一份带肉的食盒。
“这是我和林老师的那份！”李菀终于插上话，笑道，“本来想带你们去山下馆子吃，但看你们上下山太累了，就只好这样将就一下了。”
肉是普通的青椒炒猪肉，不多，搭配两个素菜，放在文璃平时绝对算得上寒碜，然而当她看到林惜岚和李菀面前的两那份纯素拌米饭，适时地咽回了话。
要和村小孩子一起吃食堂，这也是她来之前主动提出过的。
食堂大锅菜的手艺实在算不上多绝，但文璃这一路实在太奔波了，一直没怎么垫肚子，以往从不吃的高油碳水竟然全进了肚。
随着落座铃响，小食堂也热闹起来，陆续有学生跑进来，翻找起自己的饭盒，困雀山的食堂和城里流行的四人座完全不同，不过几张大圆桌，木制的起了一层乌黑斑迹，上面摆着几大盘的素菜，荤菜则是在前面公桌上，老师挨个舀送。
小孩们的队伍排得歪扭，时有抢闹，林惜岚便出声维持纪律，把调皮的喝止住。
文璃头一回看到这样的林惜岚，等她回来后jsg莞尔：“我以为你对这里的小孩一直很温柔。”
“只有温柔可管不住他们。”林惜岚无疑是有耐心的，但山里孩子的管教没那么简单，她一个人操持整个村小那会儿，仅靠怀柔可撑不过去。
而在这一过程中，她也不得不承认，有些小孩还真就吃硬不吃软。
文璃没想到这一趟还能听到这样的教育心得，打量林惜岚的眼神变了几变，感慨：“毕业才多久，感觉你完全不一样了。”
完全不一样了吗？林惜岚不知道，她忽地有些想知道自己在他们眼中原来成了什么样，周宴的存在阻隔了太多，别说旁人，她自己有时候都认不清自己。
小食堂圆桌的座位很少，来晚了的学生就只能站着吃，文璃走近他们，拍摄得没再那么大喇喇，有结对的伙伴正端着饭盒划拳，她观察了一会儿，没有看懂，便问他们这是在干嘛。
小虎牙蹲在角落，回：“在比赛吃饭，赢了的可以吃一口。”
“不过我喜欢攒着一起吃。”说话间，他们又划了一次拳，“哈哈我终于赢了三次了！你也赢了三次。”
两个小孩比赛似的挖起一口又一口往嘴里塞，荤菜早就吃完了，只剩下几根绿叶菜拌着白米饭，干巴巴地看起来就没多少食欲。
文璃明白了，这是这群小孩自创的吃饭娱乐，不再加点游戏，这些饭菜实在难以下咽。
她环顾一周，全是黑瘦的小不点，几乎看不到身材超标的小孩。
还有人在小口地啜饮牛奶，林惜岚见着了，有些无奈地提醒她不要把开封后的放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