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有些不好意思,握着盒子不肯扔:“太快喝完就没有了……”
小女孩叫金晶,文璃很快便知道了,她在村小操场边简陋的光荣榜上看到了她。
“学习标兵。”她望着贴着的照片墙,有些唏嘘,“那孩子真的有九岁吗,说是一年级我也信呢。”
金晶确实有些营养不良,林惜岚告诉她,村小里一大半都是贫困户,别说营养全面,能平安长大就算谢天谢地。
像是遥远的呼吁落地,文璃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面贫困。
那小姑娘就站在她面前,活生生的,肤色蜡黄,眼睛突出,羞赧的神色下,一双眼神明亮而锐利。
林惜岚说,她的母亲在外面打工,父亲在家种地,经常去外面厮混,没空管她就把人锁在家里,有时候忘记了,能把小孩饿上一天,要不是她妈妈兰晓英特意关照,这小孩现在说不准是什么样。
金晶当然也是记得兰校长的,只是她从来不说,就像林惜岚脚伤时,她连探望都不敢露面。
小姑娘就这样沉默而敏感地生长着,像一株树苗,而非花朵。
文璃蹲下来,逗引她来拍照,问她以后想干什么。
大人们似乎都很喜欢问小孩这样的问题,金晶有些迟疑地摇头,看向林惜岚,低声道:“……我不知道。”
她家里连电视机都没有,对外面简直可以说一无所知,她长大可以干什么呢?她想了想自己接触过的大人,做老师吗?她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面前这个漂亮姐姐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什么叫记者,她连新闻都没见过。
大山像是一道屏障,把他们封印在里面,隔绝另一个世界。
文璃对她的回答有些失望,不过她依旧保持着笑容,鼓励起她读书看报,好好学习。
说到这,林惜岚便领她去了村小新整理的图书室,说是图书室,无非就是几大桌的书,房间很小,容纳不下阅读的席位,也没有正规的书架,林惜岚解释是因为修路不方便运上来。
这些天收到的捐赠书籍按照简单类别排列着,已经有部分书包上了封皮,还设计了借阅卡,显然对待得相当用心。
毫无疑问这些都离不开林惜岚的手笔,然而她却绝少提起自己,只是带她不断在村小走动,捕捉当下的一分一秒,一人一木。
她们的访谈也便在这走动中一点点推进,比起文璃这个采访者,林惜岚更像话题的引导者,她熟谙观众想看什么,却偏偏冷静地陈述,把文璃原定的戏码扼杀在了路途。
像是一个气氛破坏者,可她的言行又如此真实。
这对文璃已经是人间难寻的惨状了,可林惜岚却说不必卖惨。
惨不惨自有公众评判,真实的记录远比刻意的煽情有意义,她不想伤害这些孩子的自尊,只希望多年后,他们能笑着回望这段记录。
文璃把林惜岚也拍了进去。
“你也是在这读的小学。”说到这,她罕见地沉默了片刻,片刻才露出笑靥,“很不容易,你竟然还考上了京大。”
林惜岚在校时极少提起家乡,文璃知道她是贫困生,但从来不知道有多贫困。
她忽地感到惭愧,为内心曾经有过的些许傲慢和鄙薄,为自己条件优渥却多处不如她的自愧弗如。
同样是去到京大,林惜岚比自己多走了多少路呢?
而这样一个贫困山区,多少年才能出一个林惜岚呢?
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想起院内四起的蜚短流长,想起那些尽数倒进垃圾箱的礼品盒,素颜的林惜岚流着汗,只清理出一小箱属于自己的行李——她的东西很少,少到文璃觉得她一直做着随时离开的准备。
作为同专业的室友,文璃不清楚流言绯闻,但却清楚她的才华和人品。
她为她感到惋惜,但也仅仅只能惋惜。
这一次的重逢像是一扇门,林惜岚打开了那封尘的旧事,让停驻在时光里的困雀山得见天日。
十一月初的阳光依旧灿烂,裹挟着点点尘埃,纷扬飞舞。
文璃仰头望着,镜头最终定格在林惜岚的侧颜——她半蹲下,摸着金晶的脑袋,小女孩刚出阅览室出来,怀里抱着一本旧得书角卷翘的课外书。
而这一幕,也同样地落在不远处来人的眼中。
林惜岚擡眸,遥遥同人对上视线,赵雾却没有笑,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金晶问完问题,已经跑开了,她一看到这些新来的客人就紧张,下颌线崩得紧紧的,生怕又被记者姐姐追问问题。
好在一切顺利,摄影师结束了工作,文璃放松地长舒一口气,转头时眼睛立马惊喜亮起,重新催起摄影师开机。
赵雾轻笑摆手,示意不用把他录进去。
文璃只得作罢,一改镜头前的热情大方,流露出几分局促,有些拘谨地同人搭话。
她同赵雾本没什么交集,全赖汤升这位现任男友,借着同事的名义见过几面,算是全了一番好奇。
谁都没想到,前途一片大好的赵雾会选择这样一个下乡地点。
就连汤升,去的都是平澜县下头的镇子,至少免了驻村的辛苦。
而这小小的落后山寨,偏偏也出了一个京大毕业生,饶使是文璃,也不得不感慨一声缘分。
她望向林惜岚,颇有几分恨其不争的酸意,来之前,汤升便提点过她,赵雾和这位学妹,可比想象的熟稔。
然而此刻,几人相向而立,这两人却是毫无交流,一直等到李菀加入气氛才活跃起来。
太阳还没下山,过去这个点赵雾甚少回宿舍,这会儿不过路过,文璃还没采访这扶贫队长几句,人就又上了山。
“山上咖啡树开始挂果了,赵队长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呢!”李菀在这边待久了,耳濡目染也对寨里事务有了了解,见文璃叫不住人,为赵队解释起来。
“原来是这样。”文璃笑了几笑,又看向一直在回手机消息的林惜岚,“我还想着约上赵学长,咱们一起吃个晚饭呢。”
林惜岚回神,笑:“赵队最近都没准点吃过饭。”
言下之意便是她不会帮忙约了,文璃叹口气,也不纠缠,故作叹息:“看来我来的时间不巧。”
“倒也不是,赵队一直很忙。”林惜岚实话实说,就连村委晚上都早就习惯了等不到赵雾就开餐。
文璃便笑起来,挽着她手要下山请客,一边亲昵地问起镇上馆子,一边又问起平日晚餐。
李菀通常是下山在镇上吃的,山脚的饭馆门清儿,至于林惜岚——文璃这才反应过来只有她住的是村小宿舍,吃的是村委食堂。
“那你岂不是经常见到赵学长?”她话题又绕了回去。
林惜岚发现一个怪现象,凡是知道她和赵雾有交情的,总是想方设法试图从她这探出点什么口风。
她觉得有些好笑,每每这时候,她便会想起周宴,当初流言最猖狂那会儿,几乎所有凑到她跟前的,话题都会千方百计地拐到周宴身上。jsg
有人会说,这也是一种“价值”,林惜岚却只觉得无趣透顶。
她平淡地回文璃:“赵队长每天见的人可太多了。”
文璃巧笑倩兮:“那怎么一样呢,好歹也是学长嘛,你啊就是太……”
她没说了,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林惜岚几乎没叫过对方“学长”。
汤升的话未必是对的,文璃看不出她和赵雾有多熟稔。
林惜岚没计较她的话,认真问:“想吃火锅还是烧烤?”
当地的菌锅和烧烤都很有特色,文璃收了笑,问了摄影师,对方单独吃,林惜岚便做主定了镇上一家老字号的菌子火锅。
李菀和他们一起下山,路上遇到蔡平安,开着面包车送了好一段山路,到未干的水泥路才停下,步行到山脚下后一行人就此分离,只剩林惜岚陪文璃往镇上去。
镇子不大,但离困雀山依旧有段距离,文璃先前来时有包车,这会儿只能和林惜岚一起坐乡间摩的,一路风扑扑地到了饭店门口。
新奇的交通工具让她对这一路有了更深的见解,原本单薄的几个形容词忽地变得生动起来,让文璃这个城里人开了眼界。
读书时代两人很少这样面对面进餐过,京城的物价贵,林惜岚几乎不吃食堂以外的东西,每次团建都要精打细算。
而她们宿舍,虽然关系不算差,但也没好到需要特意聚餐的程度。
“这么想起来,以前还是挺多遗憾的。”文璃不无感慨,一想到自己可能是院里唯一一个知道林惜岚家乡和现状的人,再毒舌的嘴也留情起来。
她敛去了校内时那一身尖刻犀利,放下架子,整个人被打磨得平和起来。
社会就是这样,哪怕再天之骄子,也不会以其意志转移,林惜岚端详着她,垂眸为她倒了一杯茶水。
两人的话题断续,林惜岚话少,但并不天生寡言,她接着对方的话,文璃没怎么忆往昔,也不谈那些宿舍情,只是分享和抱怨着业内工作。
她在的杂志社野心勃勃,薪资可观,但累人也是真的累人,一个人常常挑起选题拍摄采访撰笔所有,这次外出她能申请到一个摄影师已经算幸运,每天都处在精力透支的状态。
林惜岚其实很意外她会做这个选题。
“我看起来很没理想吗?”她放下筷子,无奈摊手,“好像你们所有人都觉得我会去做主持,做时尚主编……”
文璃很漂亮,是和林惜岚截然不同的精致美,每一处细节都护养得无可挑剔,每一身穿搭都光鲜无比。
林惜岚思考了几秒,回:“只是没想到你会愿意过来。”
文璃噗嗤笑起来,囔囔道:“你们这是偏见!”
谁说不是呢,林惜岚微笑起来,她受过太多的偏见了,可她没有底气像文璃这样大声喊出来。
她的愤怒像一个鼓起的气球,不堪一击。
文璃问她,打不打算找新工作。
林惜岚迟疑了一下,笑着摇头。
有想过的,可当文璃问出来,她却突然不想承认。
她不知道文璃有没有听说过她离职前的事,传媒中心一向是八卦集散地,京城的圈子说大不大,但个个都是耳尖尖的人。
文璃却完全没有提起这茬,反而招揽起她来,“我们社正缺人呢,现在是一个顶两个用!”
京城的精品报社,林惜岚撑着头,食欲淡下不少。
文璃又和她讲起系里同学的去向,外面的人看统计只看得出粗略,只有内里的人才知其中考量,林惜岚对此并不太有兴趣,文璃像是看出她在想什么,暗笑起来:“我想起来了,你想做记者。”
林惜岚笑了,也不反驳。
多少新闻人的初心都是记者,又有多少新闻人折戟沉沙,只能亲手埋葬理想。
林惜岚没吭声,火锅蒸汽袅袅升起,模糊了对面的视线。
她的手机屏幕亮着,赵雾问她还在不在镇上。
文璃吃饱喝足,难得不在意体重身材,一顿晚饭宾主尽欢,林惜岚主动结了账,文璃便笑着要回京城请客,她订的宾馆就在附近,出门没送两步,笑闹声里,竟看到不远处路灯下一道熟悉人影。
没有喝酒,不是幻觉。
文璃偏头,“我好像看到赵学长了。”
林惜岚的手机又亮了一下。
赵雾:[我到了。]
上一条是她的肯定回答,没有给定位,但他就是出现在了眼前。
青木镇实在太小了,林惜岚想。
她回了一声“嗯”,下一秒,文璃就见赵雾阔步而来,自然道:“天太晚了,我来接她回去。”
“哦……好的。”文璃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一直到被送进宾馆,眼见两人并肩离开,她才回神,忍不住给汤升打了电话。
“你说得对,赵学长和林惜岚……是挺熟的。”
——或者说,挺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