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赵雾不知道已经有多久没有见到这样纯粹的灵魂了。
他忽然笑了一下,“但现在我们看到了,你把它带到了公众视野里。”
“不要退缩,林大记者。”赵雾眉宇间的疲惫荡然无存,他收敛了散漫的姿态,“如果他们的话让你不满,就去发出自己的声音——让你满意的声音。”
“别忘了,你也是记者。”
话音掷地有声,橘猫代帕倏尔动弹,敏捷地跳上门槛,进了屋内。
林惜岚擡着头,直直撞进对方凛然的幽深眼眸。
片刻的对视后,赵雾眉眼弯出带笑的弧度,朝她笔直地伸出了右拳。
这像是一个独属两人的暗号,林惜岚从怔忪中回神,失笑地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拳骨,一触即离。
“谢谢。”她垂眸,踩着脚底的影子,“我会记得的。”
仿佛结界打破,夜幕星野低垂,天上的星辰落到了地面,赵雾站在昏黄的灯光下,帮她把烧好的水提到了洗手间。
林惜岚注视着他的动作,这是平常的接地气的生活琐事,但暖光在他弯下的背脊镀上了一层光晕,透过前额的黑发打下浅淡的阴影,气质平和而亲切。
好像不管面对什么困难,他都能面不改色,条理清晰地直抵核心。
林惜岚突然生出一种钦慕,她必须承认,赵雾身上有很多她渴望却不具备的品质。
比如从不回头的无悔,比如毫不动摇的勇气。
而她总是沉湎于过去,在道路面前踟蹰,软弱不前。
翌日清早,林惜岚做出了一个决定,带完晨读后,她准备下山。
山路修得很快,已经到了半腰,快到村委,按照计划,下个月初就能完工。
蔡平安开着摩托载着她,一边说着,一边抱怨起近况。
无他,村委最近实在太忙了,连他都逃不过被征召的命。
“你是没去山上!这咖啡果不仅摘起来累,水洗日晒讲究的门道更多!”蔡家也种了几亩咖啡,蔡平安这几天被迫补了一堆知识,“去年不是都亏了吗,今年采摘都没几户人家愿意来,这不是倒贴劳力吗,搞得赵队长每天变着法子给他们做工作呢。”
林惜岚边皱眉,边笑了出来。
摩托车开起来风大,戴着的安全帽勒得有点不舒服,她听得不太清楚,心中惦记着另一回事。
蔡平安把她放在镇上的菜市场前离开,林惜岚便循着路,找起了兰晓英说过的地址。
金婷娜最近如何?她们断联已久,兰晓英倒是对她父母略知一二,知道她结婚后,女婿出钱买房,一家人搬到了镇上。
大学期间,林惜岚不是没找过留蝴,但杳无音信。
从中学时代开始,她们之间的联系便单方面地掌握在留蝴手中,如若她不想,林惜岚怎么也找不到她。
像是她们小时候玩的捉迷藏游戏,林惜岚总是输的那个。
所幸这回,她找到了金家父母。
多年不见,金爸摔女儿的一身横肉已经萎缩,常年的工地劳作让他带上暗痛,人一老就各种不舒服,身上一股难散的腐烂味儿。
金妈给林惜岚上了茶,不好意思道:“将就着喝唉,我们家平时也没什么客人来。”
林惜岚客气地接过,眼神却黏在那两个小女孩身上。
一个约莫三四岁,走路很稳,穿着一条邋遢的裙子,另一个才一岁左右,客厅也没有围栏,任她到处爬着。
“两个都是婷娜的孩子。”金妈把最小的抱过来,边哄人边咕哝,“我们帮忙带着,她去工作了。”
林惜岚来时没想到会在这见到她的孩子,她甚至连她们什么时候出生的都不知道。
“没有儿子!”金老头哼哼插嘴,“难怪留不住男人!”
金妈有些尴尬,连道:“她们是性格不合分手的。”
她说的是分手,林惜岚敏锐地发问,才知道当年婚礼后,一直到满法定婚龄,男方都没有和金婷娜领证。
幼儿的手嫩嘟嘟抓过来,林惜岚情不自禁露出笑脸,眼底却没多少笑意。
“留蝴,过来叫阿姨!”金妈喊起三岁的大外孙女,女孩看了她们一眼,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
她肤色偏深,一双黑眼睛透亮,五官酷似母亲,林惜岚心头微动,问:“你叫留蝴吗?”
留蝴是苗家人常取的小名,但她已经很多年没听到有人这样叫过了。
小女孩垂着头不吭声,金妈解释道:“她妈妈取的,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还不准我们再这样喊她。”
除了血缘最近的家人和林惜岚,没有人会叫金婷娜“留蝴”这个名字。
到底是从哪天起,她决定彻底抛掉这个名字呢?
林惜岚抚摸小留蝴乱糟糟的头发,她的辫子凌乱地扎着,像极了留蝴小时候和男生打架的样子。
“阿姨是你妈妈的好朋友,不用害怕。”她努力掐出温柔的嗓音,跟骗子一样试图让对方放下戒心。
然而出乎意料的,小留蝴反而甩开了她的手,推开离她几步远,怒声道:“我没有妈妈!”
金妈张着嘴,似乎为外孙女这话感到羞耻,脸涨红斥责:“怎么对客人说话的!一点教养都没有。”
小姑娘反手就摔门跑了出去,林惜岚坐立难安,要追出去,金妈啐道:“让她跑让她跑,一天到晚惹事,和她那个妈一样惹人烦!”
怀里的小孩被吓得大哭起来,金老头被吵得烦,也大口骂起来,林惜岚半点应付不来,只好给小孩塞了几百块钱离开了金家。
她没有走远,在巷道里外转了几圈,不一会儿注意到一处骚乱,凑近看到了几个小孩竟然在打架。
小留蝴单枪匹马,一身反骨地骑在其中一个男孩身上,挥出拳头,然后被掀翻被揍得鼻青脸肿,偏偏就是不掉眼泪。
林惜岚一走近,还没呵斥,几个小孩就被她脸色吓得跑了,小留蝴却一动不动,冷冷道:“我不怕你。”
要不是她被揍得灰头土脸,模样还挺能唬人。
三岁的小豆丁罢了。
林惜岚jsg干脆地把她拎了起来,进了最近的药房。
医生熟稔地给她消毒开药,显然不是第一次看到小留蝴这样,女孩在白大褂医生面前倒是乖乖的了,和先前的凶猛判若两人。
“你认识留蝴妈妈?”医生有些警惕地问林惜岚,确认后逗起了小女孩,小留蝴装着冷漠,咬着嘴唇不为所动。
医生只好无奈地擡头,“这小孩很难管教吧,平时受了伤也没人管,我看到了就帮帮。”
大人眼里都是小打小闹,但落在一个三岁小孩身上,是实实在在的疼痛和无助。
林惜岚终于打听到了金婷娜的工作地点。
她支教老师的身份在此处格外管用,尤其一提起兰晓英,医生立马就松了口,嘱咐她:“不能告诉她爸妈啊,到时候她前夫又要找过去了。”
金婷娜在省会的一家工厂上班。
临走前,林惜岚给小留蝴的额头贴上了一个卡通创口贴,买了一些零食和绘本,然而小女孩不道谢也不拿,一句话也不回,只直勾勾盯着她。
林惜岚无奈,一边往公交站走一边回头和她道别:“小留蝴,再见,我要去找你妈妈了。”
她终于动了,迈开步子跑到了公交站牌下,不吭声地陪她等车,然后默默地看她离开。
车开动了,林惜岚从车窗往后看,小留蝴两手空空地站在原地,视线追着前行的公交车窗,直到再也不见。
云浮的省会离平澜县有半天的车程,林惜岚转辗换乘,直到深夜才抵达。
这一出发的决定如此仓促鲁莽,她什么都没有准备,连一套换洗衣物都没带。
仿佛回到了做实习记者那会儿,为了抢新闻随时出发,延误或赶抢都再正常不过,在外和同事忍饥挨饿地过夜也不是没经历过。
明明过去没多久,林惜岚却总觉得记忆久远得快触摸不到。
而那些被磨平的理想激情,仿佛在当下的冲动中一点点复苏。
她想知道金婷娜如今在哪,过得怎么样。
这一问题埋藏已久,在无数条私信里变得滚烫起来,答案骤然变得迫切,她要去调查,要去亲眼看到事实,亲耳听到回答。
下车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林惜岚饥肠辘辘,车站外不断有司机凑来问去哪,她用当地话报了个地方:“正华产业园区,您知道在哪吗?”
“哟嚯,很远的哦,打车要个把小时呢!”司机也不坑她,给她指了地铁线,林惜岚道了谢,赶上地铁后又后悔起没先买一点垫肚子的面包饼干。
她太久没出过外勤,背包里应有的常备物资此刻空空荡荡。
林惜岚努力将空腹感从脑海中隔绝,摩挲着医生抄写的金婷娜电话号码,考虑起怎么约她出来。
明天是工作日,但医生说过她的工作没有双休,未来几个月都很忙。
林惜岚更怕的是,金婷娜依旧躲着不肯见她。
她走了神,出地铁站时差点撞到人,产业园区远离市中心,宾馆酒店零散,林惜岚路过铭牌才知道,这是一片新建的咖啡工业园区。
附近的宾馆很少,她没有提前预约,步行走进一家后被告知已经满房。
林惜岚倍感意外,想不通这么郊区的地方怎么会满房。
下一家宾馆也是同样的结果,从外看到的通明灯火和来往穿梭的人证明着房满不是虚言。
她只得步行更远,在云浮省咖啡国际交易中心的对面看到了一栋明显高了好些个档次的连锁酒店。
林惜岚脑海里不着边际地冒出种种念头,要是现在打电话找留蝴,她说不定会心软收留她。
富兰克林效应有言,要想获得某人的好感,比起帮助她,不如请她帮自己一个忙。
而林惜岚知道,留蝴不会接受她的帮助,却从来不会拒绝帮她。
她走累了,靠在酒店外的石柱前,放空地思考起如何说开场白。
“先生您好。”
时有轿车出入,门童恭敬礼貌的声音反复响起,林惜岚靠在正门石阶的侧边,慢吞吞地按起号码数字,没有擡头。
直到视线所及处,一双低调的运动鞋映入眼帘。
她擡起头,手机在掌心翻滚得差点摔到地上,不可置信地望着来人。
“林惜岚。”赵雾就这样抱臂端详着她,语气很轻地皱眉,“我以为我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