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台之上,庄扉粗研磨这烘焙后的焦糖色咖啡豆,动作细致优雅,颇有绅士风范,不少人举起手机拍照,俨然当成了艺术大赏。
他摒弃了那些繁复的花招卖弄,只选用了最基础的一刀流冲煮方式,围着中心绕圈注水,等咖啡粉吸足水分,闷蒸半分钟后再次注水,咖啡液面发起的泡沫越来越多,微微泛酸的醇厚感瞬间充斥了整个会展场地。
仿佛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都浸透了爆满的果香,清晰而具有层次感的香味恍若一场心灵的冲击。
“好了,谁是那位尝到第一口的幸运儿呢?”庄扉装杯完毕,笑盈盈扫视了一眼台下众人,甭管资深爱好者还是同行都积极地举高了手,气氛被炒得热烈,引得其他路人驻足询问。
林惜岚瞄了一旁从容自若的赵雾一眼,便知庄扉把他的要求完成得很不错。
她正出着神,忽然间无数道视线投在她身上,庄扉言笑晏晏,重复道:“没错,就请这位小姐做第一位品鉴者吧。”
林惜岚张望确认了好几秒:“……我?”
她可是个咖jsg啡纯小白,喝得再高档也说不出什么专业词,几乎给不了参考。
“对。”庄扉朝她坚定一笑,将那小小的试杯递给了她,林惜岚无可奈何地向前几步接过,在一众视线中轻轻入口,顺滑的酸甜在口腔中爆开,像是酒心巧克力,又像脆爽的青苹果,最后尝出似有似无的茶香。
她静静品尝着,屏息感受间忘了时间,片刻后才娓娓道来。
紧接着,第二杯第三杯被送出,许多资深爱好者围着幸运儿热络讨论,更多杯递出,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这场惊奇体验。
庄扉身旁围了不少攀谈的职业咖啡师和商家,困雀山这一产地被反复提起,他恰到好处地将赵雾拉入话题,聊的内容一下子从浪漫的风味象征变得市侩起来,几家店铺都打听起了这款豆子的价格。
“困雀咖啡,之前都没听说过,难以想象竟然是卡蒂姆,一点印象里的土腥味都没有!”
“是在逢春市对吧,改天去你们庄园看看!要是价格合适,那明天的爆款一定有它的一席之地!”
赵雾不断回着这些前来交好的行业人物,不到半天便收获颇丰,有业内人给他提议,要多去参加比赛,光凭这一次展览,知名度要打开还是太难了点。
咖啡在全世界已经有非常成熟的体系,评级上的霸主常年被进口的埃塞尔比亚和肯尼亚豆等把持着,在这一成型的公认体系中要想咬出一块肉可不容易。
困雀山咖啡的困境不是特别的,而是整个云浮省咖啡乃至华国咖啡面临的困境,想要撬动其中关窍绝非轻易可为之。
赵雾走到这一步,也不过堪堪开了个头。
展览的另一端,主办方正在举行大众杯测体验活动,林惜岚凑着热闹,时不时瞟向不远处的赵雾,他和庄扉等人坐在低矮的圆桌前聊着,听不清声音,只能从他的姿态神情看出,心情大抵不错。
赵雾察觉到她的目光,投来视线,林惜岚偏头错开,赵雾哑然失笑。
没多久,他手臂半折着正装外套,起身走近了这人头攒动的展厅。
展厅内是面向大众的杯测兴趣活动,林惜岚凑热闹也试了试,闻香后舀出泡沫,品尝后做出选择,结果发现自己的味觉灵敏度竟然相当不错,分辨的准确程度连杯测师也赞叹:“这两种很相近哦,一般人根本尝不出什么差别。”
所谓杯测比赛,便是选拔感官最敏锐的咖啡猎人,要在特定时间内识别不同的咖啡,或者直接识别出咖啡的处理办法。
但林惜岚到底是业余的,一连好些杯下来,很快坚持不住,满口都是咖啡气息,还带着各种化合余味,啜吸得舌头快发麻。
再次低头凑近杯测勺,林惜岚余光瞥见熟悉的身影,口中原本有些刺喉的涩味骤然淡了下来,莓果的香味压过柠檬的尖酸,回甘持久绵长。
她放下勺子,轻叹了口气,迟疑地做出选择。
“太遗憾了。”杯测师感慨,“看来林小姐已经被外界影响了。”
尽管她时有吐杯和喝水,但味蕾敏感度还是不可避免地降低了,口中的风味没有了起初的清晰。
林惜岚也不恼什么,含笑领了礼物,朝赵雾方向走过去。
“怎么样?”他自如问好,林惜岚扬了扬手上的陶瓷咖啡杯,“还不错,拿了奖品。”
赵雾轻笑:“要是换我,怕是垫底倒一。”
尽管接触这一行有些时候了,但他对风味之类毫无天赋,哪怕喝速溶也毫无意见,大多时候都只是给面子地尝个新鲜,再听人饶有其事地分析和畅想一通美好意象。
林惜岚也清楚,笑着转问:“你那边怎么样?”
“还算顺利。”赵雾回完,又顺带和几位友商颔首点头打了招呼,主办方招呼他们一起用午餐,赵雾看向林惜岚,她迟疑地回:“你去忙吧。”
“一起吧。”赵雾笑了一下,又看向负责人,向他们介绍起林惜岚,一提到寨里的支教老师,几个敏锐的年轻人立马认了出来,“嗷是人民网转发过的那位!”
这么一说,几位领导自然是不肯放人走了,林惜岚只得跟上,有些埋怨地瞥了赵雾一眼。
“你不是要找人吗。”赵雾也有他的理由,“还是说,你已经联系上朋友了?”
“……”林惜岚无话可说,只好跟上脚步,落座在了赵雾身旁。
不等多时,庄扉珊珊来迟地道歉,看到林惜岚时笑意不止,似乎有些意外。
一桌人谈的都是正事,偶尔聊聊生活以做调剂,喝酒的反而少,女厂长挥着手笑:“我们这啊喝的都是咖啡!”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咖啡和酒也可以调在一起,之前谁说过来着,还有什么世界咖啡和烈酒的比赛,混合在一起,那口感!”
谈天说地间,自然也少不了对本省咖啡的忧愁,好几位领导都主动询问起赵雾困雀山的情况,他们对这位扶贫队长很是陌生,颇有些不信任地提出质疑,林惜岚默然听着赵雾滴水不漏的回复,对他的口才又有了新的认识。
她以往总觉得赵雾过分正直,很理想主义,甚至可以说有点轴——不轴怎么会跑到这荒山沟里呢?
可他在饭局中的表现又轻易地推翻了这点,他绝对是个现实主义者,他的姿态也可以随时变得谦卑——只要这符合他所追求的利益。
赵雾不在意面子,也不在意权威,他只要切实地、不打折扣地完成目标。
对林惜岚而言,这般水准的近距离观察机会很少,她忽地有些明白了赵雾带她来的原因。
对记者而言,这无疑也是一次难得的现实学习机会。
散场时,女厂长爽快地答应帮她找人,“如果在分拣场的话肯定查得到,我们这是正规企业!”
厂子的下班时间是下午六点,林惜岚还有足够的时间继续打听,庄扉不知道喝了多少加酒的咖啡,脸有些发红,被赵雾搀了一下才没栽倒。
饭店外游人如织,这一郊区多年没有这么热闹过,因这一盛会经济一下子盘活起来,一路的摊贩都是笑逐颜开。
云浮本就是旅游大省,随着云浮咖啡的名声传开,此地也被许多旅客加入了打卡地点。
赵雾静观默察着这一切,心下有了更多思量。
庄扉微醺着,一路只剩下了他们三人,说话便无所顾忌起来。
“说到底,他们还是觉得本土的咖啡不值那么多钱!你这事儿吃力不讨好,得罪人,那些公司怎么舍得把利润让给咖农?”
尽管如今的咖啡馆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一杯手冲的价格一天比一天高,但供应链最底层的咖农的境况却没有丝毫好转,反而被挤压得越来越惨,不可谓不是咄咄怪事。
林惜岚不由得惭愧,她自诩对家乡了如指掌,但对这几年寨里兴起的咖啡产业却没多留心。
赵雾兀自沉思着,被庄扉拍了拍肩才回神,无奈道:“山里连喝咖啡的人都没几个,怎么能指望他们折腾明□□品咖啡呢?”
归根到底,没有一定的意识和技术,是无法实现收入的跃迁的,赵雾也头疼着,他和寨里人强调了数遍,但忙着扛豆袋的老农们总是挠着头,苦笑:“赵队长,您和我们说了,我们也搞不懂到底要怎么做啊。”
他请了种植专家过来评测过困雀山的种植情况,也重新教了领头的咖农种植技术和注意事项,但这些都不能解决最重要的收入问题——他们无力打通这一路线的各个关节,被迫接受了和去年一样的廉价原料命运。
庄扉也叹气,他在这一领域深耕多年,自然清楚其中难处,本土的精品咖啡想要崛起还有太长的路要走。
下午的展厅比上午更加热闹,林惜岚随着人群方向走,不多时便看到了咖啡拉花大赛的立牌,相比上午的气氛担当,这会儿才是真刀实枪的大赛。
庄扉没担任拉花的评委,带着些许酒气地和林惜岚站在观众群里,时不时点评几句,犀利得让路人忍不住投来视线。
这场比赛指定的是用意式浓缩咖啡和牛奶创作,指定图案是传统文化中的鹤。
“抖得太厉害了。”庄扉不无失望地感慨,林惜岚好奇地问怎么没见过他拉花,庄扉轻哼:“那可是另外的价格。”
他瞟了一眼落地窗外,赵雾没进展厅内,正在露天遮阳伞下接电话,不由思绪放纵,兴味盎然道:“不过林小姐说错了一点,你见过我的拉花作品。”
林惜岚意外,搜刮起回忆却始终未果,庄扉提示:“是京城老jsg巷子里的一家咖啡馆。”
他又瞥了她一眼,咬字变重:“对面有一棵很大的梨花树。”
“冰拿铁?”林惜岚终于从遥远的记忆里翻出那棵树,以及那条低调得很难找的古巷。
“嗯哼。”庄扉终于满意了,“那是我的店。”
没有牌匾也没有定位,主打一个特立独行和有缘者来之。
林惜岚静了几秒,还是忍不住发问:“不会倒闭吗?”
虽然大概猜到人家有的是钱砸,但作为一个俗人,她还是无法理解这种行为艺术。
“……不会!”庄扉愤愤,竟有些恼意,林惜岚连声附和才安抚住这炸毛的狮子。
她还以为庄老板对自己惨淡的营业很满意。
她不由得想起了那家咖啡馆的冷清生意,明明是周末却没什么人,也不知道孙会长怎么挑的这么个地方。
暗自腹诽之际,她也想起了那杯自己没付钱的郁金香拉花冰美式,孙会长说不是他送的,林惜岚突然反应过来,终于逮到机会问道:“那是你送我的咖啡吗?”
庄扉挑眉,显然对这件事也印象深刻,“那会儿我可不认识你。”
那杯咖啡是在多久以前呢?林惜岚循着回忆索骥,那时她甚至还没有认识周宴!
她的大学可以就认识周宴作为一个分水岭,在那之前中规中矩,回忆单薄得几页就能翻完,没有多少涟漪,而此后便是波涛骇浪,几乎要盖过所有平淡的记忆,只剩下崩溃与苦楚。
而那日酷暑下送来的一杯冰美式,正是前期为数不多的美妙点缀。
“那是谁?”林惜岚问出口的瞬间有些茫然,一个近乎荒谬的名字从她心中缓慢升起,又被飞快打消——她那会儿根本没有见过赵雾!
可庄扉无情地击碎了她摇摇欲坠的坚持,自然道:“赵雾呗。”
林惜岚垂眸,庄扉意外:“你不高兴?”
“……”,林惜岚无法和他解释,微微皱眉,“倒也没有。”
赵雾很早以前就见过她,比认识周宴更早以前。
她又想起了两人在陈家书房前的初见,他分明不认识自己。
矛盾的令人难以琢磨的,林惜岚不由困惑,转头透过落地窗,赵雾还在连麦,注意到她的视线后,他掌心朝外,四指并拢弯曲,朝她打了一个小小的招呼。
林惜岚眉间的郁色散开,微微露齿笑了出来。
赵雾没有主动说起过的事,也没有必要去追逐问到底。林惜岚自我安慰着,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普通朋友之间也不需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么想着,她视线移开,透过落地窗,远远望见遮阳棚下有一名举着喇叭的女员工。
她有些微胖,穿着蓝色的工作人员马甲,头发扎起来,什么都听不清,但依旧能看到夸张的说话表情。
林惜岚愣住了,她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她,那人却转了个身,挥着手臂引着人群往规定方向走,导游似地向她们介绍起当地的咖啡豆。
庄扉还在说话,转头后惊讶发现身边的人已经跑了出去,冲到了阳光下,随后步伐越来越慢,一点一点地靠近了遮阳棚。
遮阳棚下,林惜岚望着模样大变的留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尽职尽业地讲解着,时不时用手抄起豆子,专心致志得没有察觉到靠近的来人。
直到再度转身,金婷娜精神饱满的话戛然而止,步履骤然停下,连脸上的笑容也一一褪去。
林惜岚喉口凝涩,沉默不过几秒,却宛若漫长的世纪。
她清了嗓子,强忍哽咽地指了指身后听讲的人群,扬起一个笑脸:“我能加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