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正值中秋十六月圆夜,他小酌了几杯后,神智晕晕乎乎,到村外透气,就看到妻子在湖边说:“老吴,来吧,咱们到桂花园去!”
吴老师情难自抑,老泪横流,准备走到湖里去找妻子,好在湖边的桂花树上筑了一窝胡蜂,把他蛰得本能地往回逃,虽然隔天全身肿成了两个吴老师大小,但也算是保住了性命。
就是那天起,吴老师就对桂花树有了感情,也有心思好好静下心来收拾学校的草植了。花草树木寂寂无声,却能四季时时陪伴,渐渐的,他觉得自己能够读懂草木的喜悦与哀愁,能够辨别它们的需要。随着花开花落,树影珊珊,他的心也渐渐开朗了,从此真正爱上了草植和绿树。
挨过那两年之后,吴老师顺利退休,回到了老家仁和村。不过他对自山林树木的爱没有消退,8年来,他最喜欢的事就是上山,为了把草木都记下来,他还自学了素描,家里堆着成堆的画本,全是近几年画的各种各样的树和花。
日娃和吴老师在院里聊天时,三美就一边翻看着这些画本,有的纸张平滑些,有的纸张粗糙些,画出来的植物各有各的模样,虽然是黑白的,但很像是原样拓印下来的,细致得不得了,每一份都标注了学名、地点、日期,散发着一阵淡淡的木头香气。
听着他们之间断断续续的对话,三美听出来了,说来说去,其实还是仁河水库旁边那基地的事儿——吴老师想把工程弄停,又没办法,这才求上了日娃,特地把他请到村里来。
“您的意思是,他们开山之前没有先开表决会?”
“什么表决会呀,就我们村那支书郑德多,成天地在外头拉帮结派,一年见他三四回都够呛,说难听点,他就跟那黑社会似的,怎么可能搞什么民主表决会。我记得当时第一炮是深更半夜点的,大家都以为打雷呢,第二天才知道是山被炸开了。后来咱们村大姚,就是昨天那个闹工地的,他们几个年轻的,先前就约着去闹了几次的,架不住人家人多啊。反正你一问,他们就说是镇上的项目,让他们拿文件又拿不出来。”
“拿不出来文件,你们村别的人能同意?”
“起先肯定是不同意啊,可这向羊村最近不是在搞修公路的前期工作了嘛,说是占了耕地的都有补偿,青苗、菜地的补偿标准更高,大家都觉得,向羊村都修路了,后头迟早会修到仁和村来。你想想,能拿补偿款,谁还有心思搞抗议?全都跑去种菜了!只有大姚一个人还在坚持,可那帮人里有个染彩色头发的,凶得很,上星期带着钢管把大姚打了,大姚伤得不轻啊,没想到昨天一出院又拎着锄头去了......唉,这个大姚脾气太直了,硬碰硬要吃大亏的,我也不认识什么心思活络的人,就只想到你......”
一时之间,日娃听不出来吴老师这是在夸他还是损他,搓搓脑袋:“您想让我阻止他们施工?”
“阻止?那肯定是不行的,他们人多,凭咱几个就想让他们立刻停下,那叫蚂蚁咬蝗虫。”
“那您找我来是......”
“你看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想点阴招、损招都行,看能不能拖上他们几天。你们看,我写了几份陈情书,准备直接告到县上去。政府、林业局、国土局、纪委......我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去求,去告,总有人能管的......”
吴老师从画本里抽出来一沓信笺纸,给两个年轻人一人递了一份。
硬s朗的钢笔字体,清楚地写下了仁和村支书郑德多这些年来在仁和村做的,诸如私吞新苗培育款、化肥补助款、房屋火灾保险金等等为官不正的事;还有大搞裙带关系,拉帮结派,是他亲戚、朋友就能占到好处,否则只能吃冷饭;有反对意见的,他表面不说什么,暗地里给人使绊子、穿小鞋,光是叫几个混社会的初中男娃儿把人打伤这种荒唐事,他就干了好几次;再就是这回破坏山体、毁林伐木的事情......桩桩件件,写得清清楚楚。
三美越读越气,直接攥着信笺把脚踩在院子的花台上,插着腰骂起来:“这帮孙子,这山是大家的山,树也是大家的树,咱们这一带挨着甲马坎山的几个村子,哪个不是靠山吃山?怎么能说开山就开山呢?再说了,仁河水库供着咱两个村的用水呢,他们搞什么养殖基地、农家乐,回头把水源污染了,谁负责?”
听到这番话,日娃面露惊喜地看着三美,没想到这小家伙现在都能说出这么大的道理了,贱兮兮地鼓鼓掌,“刘老板说得对,刘老板说得好!”
三美这才发现自己的模样不是那么雅观,“嗖”一下溜回藤椅上坐好,“李芳波是何云道的人,这事不会和他有关系吧?”
“那倒不一定,说不定李芳波现在跟着郑德多混了呢。不过......何云道管人有一套,估计李芳波也不敢易主......”
三美的眉头瞬间拧起来,吴老师见状问道,“谁是何云道?”
三美低声回答:“我的老板。”
吴老师和日娃都清楚,一个项目要落地,至少需要几轮调查和会议讨论,尤其向羊村和仁和村背后的这条甲马坎山脉,那可是保护林,审批程序非常复杂,敢明目张胆地这样干,肯定已经把背后的关系都打通了。究竟是哪个领导闭着眼睛批了如此漏洞百出的项目呢?镇里的?还是县里的?
虽然吴老师的诉求只是拖延几天,等他搞到上头就行了。这事办起来没那么简单,他们既然已经打通了关系,除非一直告到省里,甚至更上面,否则就算成功拖延几天,之后还是会照常开工的。
可要一直往上告,谈何容易,先不说车旅劳顿,单单是踢皮球耍着人四处跑,就能把人累掉一层皮!也许,这件事做到最后根本不会有什么结果。看着吴老师单纯且带点傻气的眼神和花白的头发,日娃心里着实是乱得很。
三美的心更乱。
菌子厂外场收购这份工作,是自己厚着脸皮求来,起早贪黑风、吹日晒挣来的,村里别说不受待见的女娃,就是众星捧月的男娃,也不见得有她这本事。现在如果和吴老师、日娃一起参与这件事而得罪了老板,工作恐怕就没了。可今天这事儿,她听也听了,骂也骂了,现在要她当做不知道,实在是太难了。
她捏着自己的鼻尖来来回回地摇晃,摇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我好像有个不成熟的办法......”
日娃还没听就直接打断了她:“你要搞叛变呐?工作不要啦?好日子过够啦?行了,不用你想办法,好好上你的班,挣你的钱。你们家凤丽可还指着你喝上牛奶呢啊。”
三美一听急了,把胸口拍得砰砰作响:“可让我昧这良心,比吃屎还难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