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觅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来。
当徐效和秦妈妈听到她差点被孟姨娘害死时,一个是痛恨到狠狠捶了几下桌子,一个是喃喃自责不已。
当他们又听到徐氏的死也是孟姨娘所为时,一个眼睛红得要杀人,一个自责到恨不得以死谢罪。
“那个孟海棠,她怎么敢!如果不是义母仁慈宽厚,她早被送走了。她这是恩将仇报啊!害死了娇娘,还险些害得觅儿你…”
“我早该看出来的,我为什么没看出来呢。如果我早看出来了,夫人就不死,姑娘你也不会遭那样的罪…”
“好他个姜惟,成亲时说什么此生绝不负娇娘!早知他是一个背信弃义之人,当年无论如何我也要拦着娇娘嫁进侯府…”
“可恨她这些年藏得深,我便是察觉到她有些心思也没往深处想…”
悲过后,徐效更是觉得自己无颜面对外甥女。
“都怪我,是我无能,我成不了你们的依靠。若舅舅厉害一些,那孟海棠也不会无所顾忌地害了你娘又想害你。。
姜觅道:“舅舅千万莫要自责,以前是觅儿不懂事,不明白的舅舅的一片苦心。如今我看透了那些想害我的人,也就明白了这么多年舅舅的不易。”
徐效最是听不得这样的话,泪水又夺眶而出。
当年润儿失踪后,他连日奔波寻找,一旦有什么风声就赶过去,哪怕千里万里。后来他听人说在凤城见到过像润儿的孩子,便心急如焚地赶过去。到了凤城后遍寻不着,循着线索又到了吉州,然后又是海城,兜兜转转一找就是整整一年半。
在他寻找姜润的期间,娇娘难产而亡,等他回京的时候人都下葬了。没有人知道他有多自责,他自责自己不仅没有找到外甥,还没能保护好义父唯一的女儿。
更可悲的是他为了守住风雨飘摇的安国公府,也为了日后不牵连外甥女,他连武昌侯府的门都不敢踏入。这么多年了,他从不敢奢望外甥女会来看自己,更不敢奢望外甥女还认他这个舅舅。
他呜呜哭出声来,不能自已。
“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我从来没去看过你,你还能来看我…”
“我知道舅舅不去看我是为我好。”
帝王心术最难测,今上一直晾着徐家不闻不问,谁知道那把秋后算账的刀什么时候落下来。徐效一直没有去看过原主,何尝不是怕真有那么一天时会连累原主。
她再次说起托梦之事,听得徐效立马止住了哭声。
一个人的改变或许能瞒得过外人,但绝对瞒不过亲近之人。她可以模仿原主的行事,但绝对不可能继续和原主一模一样,所以她不仅要让子规相信她的改变,也不能让秦妈妈怀疑。
秦妈妈果然信了。
因为她最近的行事确实和从前大不相同,方才秦妈妈还疑惑着自家姑娘怎么像是变了一个人,如今听她这么一说立马就深信不疑。
徐效哭着说:“这是义父在天之灵保佑你!”
他哭过之后命下人们擡来一个箱子,箱子上刻着孩童嬉戏图,且上着锁。锁是鹊形雕花横锁,打造得十分精美。
姜觅心念一动,拔下头上的簪子上前。
雕花锁的构造并不复杂,她没费什么工夫就打开了。随着箱子的打开,徐效和秦妈妈子规的脸上全是震惊之色。
箱子里是各种各样的玩具,鲁班锁、九连环、鸳鸯灯、七巧板,还有栩栩如生的花鸟蝴蝶等等等。这些东西无一不是做工精细,足可见当年那位国公爷是何等的心思巧妙,又是何等的殷殷期盼。
姜觅最先拿的就是鲁班锁,三两下破解完毕,随后她又把玩九连环,手指灵活翻转极快,不多时就将其解开,看得几人是目瞪口呆。
徐家以匠师世家,在前朝是族中子弟不少在宫廷内府和工部任职,有精于桥梁房屋建造者,也有冶铁铸造兵器者,还有擅长镶金雕玉者,但最为突出的则是嫡系一脉的机关暗锁之术,第一代安国公徐象生更是个中翘楚。
徐象生原是前朝工部侍郎,因痛恨杨氏皇族的所作所为而投靠元祖皇帝,帮助元祖皇帝破了皇宫里设下的重重机关,一举推翻了前朝。
徐家有了国公的爵位之后,家中子孙也从不忘祖先传承下来的手艺,一直延续至这一代的安国公徐修。徐修无子,徐令娇对家传的手艺不感兴趣。而徐效虽然打小得徐修亲自教导,无奈天赋有限,一个鲁班锁愣是花了近一年时间才破解。
方才姜觅说起托梦一事时,徐效是半信半疑,如今亲眼看到姜觅的一番操作,心知徐家忆经后继有人,怎么不让他激动万分。
他按捺着心中喜悦,又命人取来一个雕花精美的盒子。盒子没有上锁,里面是一些零散的木片等物,从其中雕刻好的木片中能看出,这些东西应该是要做成一只木鸟。他告诉姜觅,这是安国公生前未完成的遗作,也是准备送给未来外孙女的见面礼。
“你哥哥未出生前大夫断脉时就说是个小公子,你外祖父给他做的是木剑木刀,那时他就盼着你母娘下一胎生个女儿。可惜他没来得及把喜鹊做完,也没有亲眼看到你出生。”
姜觅也是手艺人,自然能从这些木片中看中那位外祖父的技艺与用心。
“舅舅,我想替祖父把未做的事情做完。”
徐效闻言,饱含泪水的眼神亮了几分。
徐家是工匠世家,什么样的工具都有。
徐效和秦妈妈子规围着姜觅,目不转睛。
姜觅把所有零散的物件一一比对之后,心里便有了数。雕刻的部分基本完成得差不多,仅剩一些收尾。
上辈子记忆重现眼前,一时之间让她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幻。当她拿起刻刀时,镌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再次活了过来。
刻刀在她手中运用自如,明明是死物却仿佛有了生命一般。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或是正或是侧或是斜的刀法让人眼花缭乱。相比表面的精雕细琢,真正的难点在组装卡扣,因为这不是一只徒有其表的木鸟,而是一只会走动的木鸟,用到的就是徐家嫡系一脉最引以为傲的机关术。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之前看到姜觅成功开锁和熟练把玩鲁班琐九连环时,徐效的心情是惊喜和激动的,然而当他看到活灵活现的木鸟在姜觅手下成形时,他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姜觅拧动木鸟的机关,木鸟便在桌上“嗒嗒”地走起来。当姜觅抚摸木鸟头上的鸟冠时,木鸟还会眨眼睛。
“国公爷的手艺又精进了,奴婢记得以前他给夫人做过一只会走路的大孔雀,那大孔雀栩栩如生,但不会眨眼睛。”秦妈妈怀念道。
徐效摇头,眼睛是前所未有的明亮。
“不是义父的手艺精进了,而是咱们姑娘青出于蓝胜于蓝,才让木鸟的眼睛会动。”
他刚才看得分明,义父原有的设计没有眨眼这一环。木鸟之所以会眨眼睛,是因为姑娘改进了义父原有的构造。
“什么?”秦妈妈惊呼,“竟然是姑娘自己想出来的!”
她以前时常想着姑娘是性子未定,迟早有一天会懂事。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现在的姑娘不仅懂事通透,还传承了徐家的真技。
老天开眼了!
“义父走得那么匆忙,他有太多的事没来得及安顿好,所以他才会托梦给姑娘,为的就是不想让徐家的机关术失传。他老人家良苦用心…在天之灵看到姑娘这么好,必定能瞑目了!”
徐效说着,又哭起来。
他怕自己又在外甥女面前失态,几步出了屋子。
秋阳西沉,残霞映红了半边天,半是绚丽半是灰暗。败落的景物在夕阳中更添几分瑟然,在暮色的凉意中萧萧静默。
忽然他“扑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义父,义父…觅儿很懂事,也很厉害,你就放心吧。你在天之灵安记得保佑润儿平安归来…和义母娇娘在那边好好团聚…”
秦妈妈和子规靠在一起哭。
姜觅也红了眼眶。
哭过之后秦妈妈这才想起什么,忙问她饿不饿,问她想吃什么,然后急着去张罗晚饭。
一大桌子的菜,几乎全是原主和她爱吃的。徐效已经洗过脸平复了心情,顶着哭肿的眼睛有些难为情地笑着招呼她多吃。
晚饭过后,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徐效满心的不舍,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等听到姜觅说自己要在国公府住几日时,他高兴到像个孩子般差点跳起来。
欢喜之后,他面上又有羞赧之色。他害羞于自己一个长辈却没有长辈的样子,居然在外甥女面前又哭又跳的失了分寸。与此同时他更担心,担心外甥女会讨厌和看不起这样的自己。
但姜觅没有,她至始至终都没有露出一丝惊讶和嫌弃。
眼前这个四十好几的中年男子,有着习武之人高大伟岸的身材,却出人意料地爱哭,还是一个不太稳重的性情中人。
这样的舅舅和她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可她却很喜欢。
她被安排住在以前徐氏的院子,院子保存完好一路走来的残破景致完全不同。不仅外观无损,里面更是雅致干净,一看就是有人时常打扫。
“这些年舅老爷一直派人打扫,府里除了国公爷的院子没动,就剩你娘住的这座院子,别的地方都已面目全非了。”
姜觅对秦妈妈说的话并不意外,她意外的是屋子里的布置和采薇轩一模一样,外间和内室都是如此。
掀开珠帘,一室的温馨。
她打量一番后,让秦妈妈和子规不用侍候。初时秦妈妈自然是不同意,后经不住她的劝说,又实是在和女儿好些日子没见,最后还是领了她的情带着子规一齐退下。
秦妈妈临走之前还不放心,叮嘱她早些休息,犹豫几下又叮嘱她晚上别乱走,说是府里经久失修有些地方坑坑洼洼怕她摔倒。
她一一应下,心知秦妈妈为什么叮嘱她夜里不要乱走,必定与那些夜里在国公府神出鬼没的人有关。
那些人到底是什么人,又意欲何为?
外面已暗,烛火已起,四下一片清静。她看着与采薇轩一般无二的布置,突然心有所感走到柜前,伸手按下隐藏的机关。
柜子慢慢移开,露出了和她房间里一般无二的小格间。小格间原本漆黑一片,在烛火的渲染下分外惊悚,其形之诡异其气氛之恐怖,如同深渊的入口。
她注视深渊的同时,深渊内苍白似鬼的男子也在凝望着她。